撰文:吳強(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
雖然哈貝馬斯、曼德爾、詹明信等早從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從不同角度提出晚期資本主義,並且極大地影響了後現代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認識,但在今天的中國,這個概念已經變得相當陌生,幾乎沒有人能夠準確地在當下中國高度融入全球化的進程中把握、運用這一概念,進行理論和現實的批判。如此背景下,喬納森·克拉里的新著《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其翻譯和引入可謂相當及時。一本不厚的小書,幾乎梳理了這一概念幾十年來所涉及的大部分理論和應用。
這本書有趣在於,從人類睡眠和睡眠控制的角度來透視和分析晚期資本主義的最新發展,包括了景觀政治、身體技術和傳播。而其基本理論線索,則是從全球化模式下人的平均睡眠時間減少、睡眠干預愈來愈普遍、生產和生活方式對睡眠的剝奪已經成為司空見慣的現像出發,論述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如何構建出一個不眠的、連續流動的景觀。對此,60年代以來理論界曾經寄予厚望的依靠日常生活作為最後的抵抗空間也被侵入和改造了。畢竟,啟蒙時代以來,一直曾經將覺醒視作啟蒙和解放,相較之下睡眠是被忽略的、低估的。人們總是有意無意貶低睡眠或沉睡者,總是自負地以啟蒙者自居,然後站上了今天資本主義謀殺睡眠的合謀。
如果讀者還看過德國攝影師 Bernd Haggmann 在中國拍攝、收集的各種白日的公共空間的睡姿,便不難體會,睡眠作為日常生活的核心,正在如何遭遇晚期資本主義最新也是最令人痛心的霸權扭曲。
互聯網世代的新睡眠模式
可惜,在繼續這一睡眠控制的分析中,喬納森·克拉里過分注重已經過時的電視機媒體,以及金融資本主義消解一切集體合作可能的反革命,因而不出所料地導致了悲觀的結論,得出睡眠作為對資本主義唯一的反抗,一種截然的拒絕。其實,在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無休止的連續交易消滅了睡眠的同時,人們對互聯網的全面和深度浸入卻可能和資本的力量一樣,主動地代替了睡眠的人們繼續交流,全面連接:當人睡眠的時候,電腦不是以通常的電視待機的方式,而是繼續上傳、下載、搜索、運算。意味着互聯網有可能保護幾乎所有人的睡眠,不再被動地屈服於白天和黑夜的分隔以及資本對時間的宰制,隨時將人從睡眠中喚醒。
理論上,這個被作者所忽視的沒有睡眠的賽博空間(Cyberspace,即網絡空間,編按),有可能把基於睡眠的不可壓縮的被動反抗變成一種主動反抗,變為一種分散的、連接的、隱藏的、全時的反抗。而適應這種互聯網——賽博空間的生活——睡眠方式,也可能普遍採取「睏了就睡」的隨機睡眠模式,一種近乎超級宅的生活方式,不再屈從於固定的、截然的、貌似自主的睡眠,第一次取代和打破白天—黑夜和工作—休息—睡眠的僵硬睡眠模式及其相應的工作模式,後者本來就是資本主義孜孜以求試圖控制睡眠的基礎。
原刊於高和分享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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