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當政者要以人為本。儒家經典《孟子》謂,必須恤民疾、有惻隱之心,正視「民有飢色,野有餓莩」的現實。《貞觀政要》錄唐太宗(599—649)言:「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又云,不可「擾生民」。
當今,中國大陸居民對「缺糧少油」有強烈憂患意識,是因為有5年(1958—1962)大飢荒的「歷史浩劫」。這是廣東、浙江等地連日搶糧油的一個原因。
10月16日,是聯合國第41屆全球糧食日,糧食和飢餓救助是熱話題。北京官方的糧食安全宣傳周,宣揚14億人能「吃飽飯」的成果。飢餓的解除,功在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首先是「包公」解救農民。
陳雲說討飯 30年仍未了
紅色中國(紅中)於1984年宣布,已「基本解決溫飽」;1993年,開放糧食市場,使用近40年的糧票進入「歷史博物館」。但是,農民仍有「返貧」和飢餓的風險。有北京三農(農民、農業、農村)專家呼籲,應汲取「左禍」的「歷史教訓」,勿走左折騰的老路。
毛時代(1949—1976)政治運動頻仍,農業落後,長期未能「解決溫飽」。
1955、1956年,廣西發生飢荒,1萬4000多農民外逃討飯,東平、橫縣、荔浦等縣餓死550人(註1)。這是國務院於1957年公布的數字,據廣西的地方志,實際死亡人數大得多。
1958—1962年,大飢餓遍及各省。據學者考證評估餓死者超過3000萬(註2),大多數是農民和農村少年兒童。
毛文革期間(1966—1976)仍有大量飢民;缺飯少褲,是許多農村的「時代特色」。
鄧小平(1904—1997)提到1957年以來的主要錯誤是「左」,毛文革是「極左」。他說:改革前,「大多數農民是處在非常貧困的狀況,衣食住行都非常困難」;他提到大躍進(1958—1960)「使生產遭到很大破壞」,1959—1961年「人民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別的」。他呼籲幹部「汲取歷史教訓」,留意「最大的危險還是『左』」(註3)
1979年,陳雲(1905—1995)說,30年了,「不少地方還有要(討)飯的,……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支部書記會帶隊到城裏要飯」(註4)。
公社嚴控下 民失自主權
毛時代照搬斯大林(1879—1953)計劃經濟體系,官方在農村掌控一切「生產資料」(土地、農機、水利設施等),與農民的生產關係,實際是變相的農奴模式。1958年建立公社後,農民受到更嚴密控制,喪失一切農耕的自主權乃至人身自由(表1之4)。
1977年,新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萬里(1916—2015),考察安徽農村,深感農民普遍失去農耕的自主權(表1之1、2)。
表1,關於公社體制和「五風」評論
在公社體制下,知識水準低的農村幹部管控農民,大都有粗暴傾向,「五風」猖獗(「五風」指瞎指揮風、浮誇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風)。
在「五風」和「蠻幹」之下,打罵農民是平常事(註5)。許多人遭受奴役,失去個人尊嚴,淪為被任意擺布的「工具」(表1之4、5)。
第一大改變 公社變老包
消除「要飯現象」、農民能「吃飽飯」,是靠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這涉及「兩個大改」。
第一個大改,是改變官民的生產關係。
1978年以來,各地試行農村經改,首先請「包公」解救飢餓,部分地方主管官員讓農民包產到戶,即包種公社的耕地,上繳規定數額的收獲物,餘下的由農民佔有,實質是「分田單幹」。
這種自下而上「摸石過河」的改革,最初由農民冒險試行。在地方第一線摸索改變貧困的萬里和趙紫陽(四川)、池必卿(貴州)、周惠(內蒙)、任仲夷(遼寧)等支持,後來獲得第一代葉劍英、鄧小平、陳雲的贊同而全面推廣。
1982—1986年,中共中央連續5年下達一號文件,宣示農村經改政策,對家庭聯產承包制逐步認可進而推廣,最終衝破公社僵化體制。
主導制訂5年一號文件的,是已在中共中央書記處和國務院第一線的改革家胡耀邦、萬里、趙紫陽等;文件的出台,得到葉、鄧、陳的強力支持。
公社在1984年解體是官方與農民的「生產關係」之大變。農民由類似的農奴轉變為較自由的佃耕農,生產力得以發展,既使農民大致「解決溫飽」,也使官方糧庫多進帳。鄧小平說,廢除公社是農業改革的第一個飛躍。
水稻畝產量 原是幾百斤
第二個大改,是改變大躍進時的編造高指標,減少敢想、敢說、敢幹的「蠻幹」。
名為「豐產衛星」的高指標,違背常識、隨心所欲編造,是假大空。
1950年代,水稻的畝產量只有二、三百斤(市斤),這是簡單不過的常識。
1955年,農業發展綱要訂出提高糧食畝產量,12年內(至1967)達到如下指標:黃河以北400斤,黃河以南、淮河(按:河南、安徽省內大河)以北500斤,淮河、秦嶺以南800斤(按:西起甘、青,東至河北中部,淮河以南泛指長江沿岸和長江以南)。
所謂糧食,指水稻、小麥、玉米、薯類等。官方的畝產量,是指糧食還是單指水稻,常混淆不清。
現畝產800斤 雜交稻較高
1978年以來的水稻畝產量,且看官方公布的數據。
據官方《瞭望》雜誌訪問何康(曾任農業部部長)的數據,1957年每畝產量98公斤(約近200斤),1978年是169公斤(約近340斤)(註6)。
2008年,水稻平均畝產量420公斤(840斤),其中雜交水稻480公斤(註7)。
2013年,平均畝產量448公斤(約近900斤)(註8)。
袁隆平的雜交水稻,不同於普通農民的傳統水稻(註9)。相對而言,前者是良種精選、科技和成本高投入,產量較高。1990年代末以來,畝產700—900公斤,2014年曾突破1000公斤即2000斤。
2021年10月,河北邯鄲市永年區硅谷農科院的雜交水稻示範基地,創畝產1326.77公斤(約2653斤)的新高。這是102畝水稻內隨機抽樣(3塊田)的平均數(註10),並非所有雜交水稻都能達2000斤。
現在,農民的傳統水稻產量,在700至900斤左右,平均800斤上下。農村幅員廣闊,各地的土壤、氣候差異大,使用化肥的數量不同,產量差別較大。
創日新月異 畝產17萬斤
大躍進時的「豐產衛星」,都是家長意志、長官意志的產物。
在大躍進初期的1958年7月上旬,福建閩侯縣連坂社稱,水稻畝產超3000斤,約相當於常規收成的10倍多。《人民日報》頭版刊出的數字是:3054斤7兩5錢(註11),斤以下還有兩和錢,以突出「統計精細」。
不到10天,連坂社放了第2個「豐產衛星」:5806斤8兩5錢(註12),也有兩有錢。
很快是各省加碼的「超萬斤」。
8月27日,《人民日報》刊出鼓吹大躍進的文章〈人有多大膽 地有多大產〉;10月1日,又發表社論〈「衛星」齊上天,躍進再躍進〉,為各地的「豐產衛星」吹噓,加劇各地「左王」競放水稻「豐產衛星」的亢奮。
數字是「日新月異」,從數萬斤急升至十數萬(表2)。
表2,1958年各地競放水稻「豐產衛星」
中共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是大躍進時聞名的「左王」。在他推動下,湖北的「豐產衛星」急速加碼。
1958年7月底,孝感縣長風社吹出水稻畝產15361斤。
8月上旬,孝感縣平靖鄉第三社,以16260斤「超前」。
8月11日,麻城縣麻溪河鄉建國一社吹得更高:畝產36956斤(註13)。
上海「左王」柯慶施也狂熱支持大躍進,他的下屬在上海郊區馬橋公社放了「特大衛星」:17萬斤(註14),這是假大空的一個「高峰」。
虛假和蠻幹 受極左折騰
「豐產衛星」的背後,是「極左」的亢奮,違背常識,脫離現實,一味迎合家長意志、長官意志。
從毛到各級官員,都知道水稻畝產量只有二、三百斤。
大躍進的第2年,毛面對高指標浮誇風和瞎指揮風曾想「糾左」,在第2次鄭州會議後(1959年4月)寫〈黨內通訊〉一文,說:
去年畝產實際只有300斤的,今年能增產100斤、200斤,也就很好了。吹上800斤、1000斤、1200斤,甚至更多,吹牛而已。
有軍方高幹對「畝產萬斤」的吹噓看不過去。1958年,武漢軍區司令員陳再道和北京軍區司令員楊勇(均1955獲授上將軍銜)等在相關會議上有議論。中共黨刊《百年潮》透露:
對……『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和所謂大放『衛星』的畝產萬斤糧,表示困惑和反感。陳再道上將憋不住內心的窩火,在發言中直爽說:我是個貧農出身的莊稼佬,從小和土地打交道,知道糧食是怎麼生長出來的,提倡增產我贊成,但說一畝地能打上萬斤糧食,我不相信,這是瞎吹。如果……相信了這些鬼話,我們黨和國家就要大難臨頭。(註15)
恰如陳再道所言,大吹牛皮令百姓備受極左折騰,受大飢餓之禍。
極度集權下 形成一言堂
為什麼「大家瘋狂」吹到幾萬乃至十幾萬?根源在於權力的極度集中導致一言堂,公權缺乏法律規範、不受約束,長官下面的人不敢說真話。
官場又缺乏生命價值觀,未體恤民疾、珍視民眾生命,面臨大飢餓卻未開糧倉拯災,未及時有效救助飢民、減少死亡。
今年10月仍刊出的官方黨史教材,也承認大躍進「以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和共產風為主要標誌的『左』的錯誤,嚴重氾濫開來」,在急於求成的「思想指導下」,「過分誇大人的主觀意志的作用」,「農村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註16)。
這是農村改革中汲取的「歷史教訓」。
註:
1,《中國共產黨通志》(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495頁;《人民手冊》(大公報,1958),364—366頁。
2,60年前建公社 狂生暢想天堂
3,《鄧小平文選》,第3卷227、229、237、238頁。
4,《陳雲文選[1956—1985]》,226頁。
5,港大教授寫餓 公社幹部性侵
7,〈袁隆平:5年內再多養活3000萬人口〉(原載《中國青年報》),新浪網2008.3.11。
8,財新網2015.4.9。
9,公眾念袁隆平 恤民疾說飢餓
10,《人民日報》2021.10.25,1版。
11,《人民日報》1958.7.9,1版。
12,《人民日報》1958.7.18,5版。
13,《人民日報》1958.8.1、1958.8.12、1958.8.13,1版。
14,《人民日報》2005.3.23,16版。
15,《百年潮》2001年11月號,36頁。
16,中國共產黨新聞網2021.10.20。
17,張廣友:《改革風雲中的萬里》(人民出版社,1995),148頁。
18,《新華月報》1998年第7期,80—82頁。
19,愛思想2016.11.2(趙樹凱文)。
20,《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第14冊129頁。
21,嚴俊昌:〈為了不餓死,冒死「包產到戶」〉(原載《南方都市報》),胡耀邦史料信息網2008.12.8。
本文原題〈全球糧食日話題 14億人能吃飽飯〉,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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