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明天的今天——中港兩地如何磨合

大批普通市民、專業人士,所謂販夫走卒,為口奔馳的港人,基本上信服民主是普世價值,特別當學生、青年、老師一鼓作氣要爭取之時,都傾向支持。可是愛與和平抗命,本來承擔了杜絶暴力,限於中環癱瘓,不擾亂治安,不擾亂居民生活、生計。可是一周、一月過去了,情況顯然和設計差距極大。勤勞幹活的普羅大眾真苦不堪言,為什麼上班下班要多花幾十分鐘?為什麼每天都必須受吵鬧抗爭的干擾?為什麼和平的社區變了爭吵的競技場?普羅大眾害怕,害怕吵鬧鬥爭無限延續,害怕更激烈的鬥爭,害怕流血,害怕本來已經糟透的議會更沉淪下去。
當下香港情況,直接引起我這老一代人的兩種回憶。首先是1967年的暴動事件,那年我剛完成見習醫生培訓,被派到急症室工作,每天接收槍傷、打傷的急症,曾經歷48小時不停頓的救人苦幹。每天想的只有一個念頭:什麼時候回復和平呢?第二個回憶是1989年北京民運,歷時太長了,每天晚上對着電視廣播,帶着無限的關心和憂慮,害怕見到不願見到的慘劇。那時也只有一個念頭:什麼時候回復和平呢?
 
今天的香港,年輕人和同學,如王丹寫的公開信:「身心俱疲,惘然困惑。」也許所有人,真是惶惶終日,都帶着一個念頭:什麼時候回復和平呢?大家不約而同都帶着真切的恐懼,害怕明天的不測。
 

學生、集會人士有所畏懼

 
學生領袖英氣澟然,敢向權威挑戰,敢為民主訴求堅持,永不讓步,活在今天,建功於今天,永不言悔。但他們也害怕,害怕不成功,害怕失敗,失信於民,失去尊嚴,失去領導的承擔,失去把民主進程一舉而下,納之以正軌的機會。
 
守夜和全心全意支持青年和學生的港人,帶着同樣的要求,理直氣壯,要求屬於公義,公義必勝,造反有理,成功的機會極大。只要年輕學子堅持下去,雖千萬人而往,公義帶出民主,民主便是公義。但他們也害怕,害怕學生、青年經不起壓力,經不起打壓,害怕政府、警察武力清場,害怕失敗。
 

公民抗命容易變質

 
本來給公民抗命設計、部署佔中的專業老師,既抱強勁銳不可擋的反共決心和經驗,深信領導一場愛與和平的違法但維護公義的公民抗命,正適合香港的需要。美國人佔據華爾街,癱瘓金融市場,不是喚醒了美國人對金融大亨的鄙視和批判嗎?專業老師、教授訓練了一班和平抗爭的專家,從「死士」到和平部隊,維護非暴力,發誓功成身退,齊向官方自首。本來是公民抗命的設計師,着實也預導了好一些節目:從宣傳、實習起步到深化等,都已精心泡製。可惜,公民抗命的理念獲學生和青年人賞識之後,急速的行動,搶奪了老師、教授的領導地位。專業老師只好接受現實,退居支持顧問,必要時候站出來指導及影響。公民抗命容易變質,分化社區,造成衝突。一方面抗命遍地開花,成功在望;一方面衝突頻生,又令人憂心慽慽。專業老師因此害怕,害怕民主訴求未能藉抗命圓夢,害怕青年學生不夠堅持或處理失當,殃及始作俑者,害怕抗命時間太長,害怕離場後又復生不了。
 
公民抗命的理念獲學生和青年人賞識之後,他們急速的行動,搶奪了老師、教授的領導地位。(亞新社圖片)
公民抗命的理念獲學生和青年人賞識之後,他們急速的行動,搶奪了老師、教授的領導地位。(亞新社圖片)
 
大批普通市民、專業人士,所謂販夫走卒,為口奔馳的港人,基本上信服民主是普世價值,特別當學生、青年、老師一鼓作氣要爭取之時,都傾向支持。可是愛與和平抗命,本來承擔了杜絶暴力,限於中環癱瘓,不擾亂治安,不擾亂居民生活、生計。可是一周、一月過去了,情況顯然和設計差距極大。勤勞幹活的普羅大眾真苦不堪言,為什麼上班下班要多花幾十分鐘?為什麼每天都必須受吵鬧抗爭的干擾?為什麼和平的社區變了爭吵的競技場?普羅大眾害怕,害怕吵鬧鬥爭無限延續,害怕更激烈的鬥爭,害怕流血,害怕本來已經糟透的議會更沉淪下去。小部分直接被奪生計的普羅大眾,或「愛港者」採用了對抗的策略,以血肉之軀,表明反對立場,對陣吶喊,甚至尋求武力解決,躍躍欲試。他們害怕,害怕抗爭者獨大,剝奪了沉默的多數的發言權;害怕他們認為根本不應發生的公民抗命,剝奪了其他人的權益;害怕抗爭長了,有爭論的理據反變得合理起來。
 

警察成為紙老虎

 
抗爭和反抗爭的必然結果,自然是衝突。要防止衝突,只能靠警察部隊了。不知何故,警察在抗爭之初,使用了催淚彈驅趕。一下子,民情洶湧而來。學生和青年不過和平表達訴求,只是霸道了點,但不至於過份用武,傳言還要開槍鎮壓!佔領中環,堵塞要道,迅速發生,至今已不可收拾。在抗爭與反抗爭的狹縫中,警察的任務艱巨,特別在鎮壓無效之後,保衞治安的警察淪為「國民公敵」,怎樣能妥善執法?警察先生害怕,兩幫人情緒激動,大打出手,害怕受攻擊,害怕推碰中過份強悍,害怕背後的記者先生,把舉棍驅人的醜態攝上媒體、互聯網,害怕失控,害怕受命加強武力,害怕「清場」。夜深人靜暫作休息時,還害怕自己已成眾人的笑柄,職責無疑不離執法,但對違法者竟無能為力,受命容忍,或曰紙老虎?
 
警察的任務艱巨,特別在鎮壓無效之後,保衞治安的警察卻淪為「國民公敵」。 (亞新社圖片)
警察的任務艱巨,特別在鎮壓無效之後,保衞治安的警察卻淪為「國民公敵」。 (亞新社圖片)
 

政府欠缺交代

 
管理警隊的政府有關部門自催淚彈鎮壓之後,以行動道歉,絶對避免激烈的決定,三番四次保證不會清場,不作驅趕。反對者譏笑說但求拖下去,奢望激進者自行收歛。那背後的因由,其實何其複雜。統治者有說不出的隠憂。一方面害怕縱容佔中,癱瘓交通主幹,不知何時了結,害怕還有更激烈的行動,害怕影響經濟、旅遊、國際聲譽,害怕政府作出讓步(因為年輕人要求沒有止境),害怕中央不同意作出妥協。數周來,政府真的建議極少,但見死守底線,會談顯然目的在疏導、勸解,不在探討還有什麼對談空間。政府還害怕國際干擾,雖然國際干擾,批評中國政府的訊息不少,政府應可客觀透露,可是卻據稱只能在以後適當時候交代。明顯得很,可能論證未足,或者那屬於外交層次,香港政府不宜報道,害怕交代而已。
 

議員無法發揮協調作用

 
外國看熱鬧的朋友問:「你們政黨、議員等哪裏去了?一般社會產生動亂紛爭,政府有責任依法調和。你們政府堅守不讓,不是還有政黨議員等,有條件協調嗎?」我們的議會代表按遊戲規則,只需很低的民間支持率便可穩佔議會寶座,基本上缺乏支持執政的黨團。倒是議員門派清晰,各有城府。議會工作,主要在監督行政長官工作,保障自己所屬派系利益而已。今天的紛亂,大家小心翼翼,不敢輕舉妄動。向來激進的政客也變得額外小心,害怕明天未知的突變會否對自己不利。向來保守的政客,也害怕在無可預測的擾攘中,淪為代罪羔羊。在此非常時期,議員發聲倒少了,遑論調和。
 
目標不清的佔中運動,誰也不知道今天之後如何發展。於是,蒼白的目標和要求變得更蒼白。所謂共識,只是堅持下去。「一國兩制」的安排下,主權國有何指示?主權國費盡心思,精心安排了《基本法》,帶動和按照已定軌跡去管治,50年不變。回歸後的17年,主權國害怕對香港說三道四,兩制就是香港按自己的現實和判斷辦事。害怕國際批評,害怕不符合「一國兩制」的意義。就是港區的全國人大代表,也只能向國家提交有關內地的建議,不准向香港事務作出干擾,不設辦事處,絶對與香港政事隔離。
 

經濟決定一切?

 
回歸後香港經濟民生受到外來的打擊,中央立刻啟動機制,開放自由行,推動旅遊業之後,又給予香港產業界內地營商的特別優待。香港得以保持繁榮安定,受惠的港府,受惠的商賈、地產富豪,感激之餘,害怕看見接受多重優待後,香港社會民生逐步出現的變化。自由行帶來急劇增加的遊客,把公共交通、公眾場所空間、購物中心、產婦床位都佔用了;放寬投資限制把土地和屋宇的擁有權讓給了不少內地人。內地經濟飛躍,我們應該慶幸同歡。可是本來香港各方面都優勝,幾年後經濟實力已倒轉過來,四小龍時代的意氣風發,換來的是默默的經濟依靠。港人不願見的現象,不限於消費,在學術圈子,科研領域,都看得到此消彼長的勢態。我們的政府怎樣應付?害怕面對難題的結果,是裝作穩坐釣魚船,反正後台無限接濟。害怕國際責難的宗主國,假定經濟決定一切,不怕一時、小撮人騒亂。只要強國 GDP 了得,港人自然乖乖欣賞。在一些內地交流活動中,常遇如下議論:國家對香港施恩,絶無過失,應該獲得肯定。可是,人心歸向,那裏可以一廂情願呢?
 
2003年,港府與內地簽定了《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以解決當時的經濟問題。 (亞新社圖片)
2003年,港府與內地簽定了《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以解決當時的經濟問題。 (亞新社圖片)

 

兩地磨合中所產生的矛盾

 
50年不變的回歸,那裏可以假定50年後才變呢?兩地血緣相同,兩地亦同時經歷頗一段互相影響,互相依賴的歷史。香港這個舉世無雙的難民社會,在殖民統治時期竟享有頗一段崢嶸歲月。回歸後兩地磨合統一,習慣西方文化及西方生活習慣的香港居民,不可能瞬間適應。港人過去照顧內地,今天內地照顧港人,同時內地人不斷來港,帶來港人不習慣的表現。這個趨勢發展了幾年,還要發展下去。無論議會怎樣選舉,行政長官怎樣產生,民主程度標準不標準,美式或英式,都阻止不了兩地磨合同化中產生的矛盾。
 
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港人安於英式管治。回歸後,港人享受絶對自由。結社同行,不平則鳴,早已贏得示威之都的美譽。奇怪的是,絶對自由,隨意表達,不必過份注意他人感受,更不必擔心承擔責任。享受者,寫稿的、評論的還抱怨,且深信,言論深受壓制!不反對政府的及客觀分析的真愈來愈少了。政府是否停止了廣泛諮詢溝通的機制,不在乎爭取朋友了?不在乎調和政見了?回歸後17年已過,香港市民難以和國人融合。政府倒是信心十足,但求與宗主國合作愉快便心安理得。要徹底處理今天的混亂,惟有從根本做起,行政長官選舉的爭論結束之後,理想與否,民主與否,兩地磨合的工作才正式開始。
 
今天是人心惶惶,各有各的害怕,沒有人能知明天事。17年的平穩過渡,之後不會再平穩。單靠祖國的強大後盾明顯不夠。年輕人相信民主選舉可以解決一切困難:上至個人發展,出人頭地,活得精采;下至基本住房、教育機會、福利安排,都會改觀。畢竟事情複雜得多。未來的17年,祖國對香港的重視若保持不減,港方又能總結經驗,積極進取,便需開展系列的工作。在經濟的強勁支柱底下,實行雙方互相照應的兩地磨合。工程艱巨複雜,但唯有如此部署,才有機會和諧發展,促進雙贏。真的給「一國兩制」,創造奇蹟。
 

梁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