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醫學獎的傳統
每年諾貝爾有關醫學的大獎,其實清楚界定為醫學或生理學奬(Medicine or Physiology)。醫學固然與治病有關,但治病需先掌握生物體的正常結構和功能運行狀況,繼而之後可能發生的不正常狀況,才能祈望良好結果。前者屬於生理學的範圍。不正常的生理狀況,是病理學。諾貝爾醫學獎的「醫學或生理學」規定,避免了醫學獎規範於治病的誤會。
一直以來,諾獎偏重創新和之後的影響,假定可以促進研究和發展,所以直接有關疾病治療的例子不多。治病是體現特殊理論或發現的實踐,屬於後期工作。諾獎重視的,是新發現,影響深遠的創造。
翻查本世紀15年的諾獎紀錄,生理和病理學的居多:計有關遺傳因子的五項,有關細胞學的四項,有關神經生理學的三項。直接應用於治療的只有兩項:計2003年的核磁共震技術,和2005年的胃病殺菌治療。前者給診斷學擴展了極大的空間,後者給億計的胃病患者提供了新的理解和治療方案。
今屆醫學獎的特殊性
今年的諾貝爾醫學獎,三位得獎者,都歸類到寄生蟲學的領域,包括屠呦呦的殺瘧蚊幼蟲青蒿,及日本和加拿大學者的殺血絲蟲及家畜河盲蟲的大材智和坎貝爾,三位的共通點在於,寄生蟲引起的疫病,在落後地區廣泛流行,影響着廣大地區和人口,造成的苦難和死亡不計其數。世紀以來,貧困不但造成治療滯後,貧困地區存在的疾病,相比先進城市,未能引起醫學界學者的重視。創製新藥嗎?當前製藥集團利潤掛帥,與政府關係千絲萬縷,又怎會投入龐大資源,去為亞非拉的貧民尋求新藥治病呢?
今屆諾獎的評委,明顯特別選定寄生蟲治療,作為鼓勵專責學者的非常措施。三種控制寄生蟲的藥物,都從植物找尋原料,都經過極煩瑣的個人努力,提煉出活性化學小分子。歷史上,和時至今天,千萬個植物化學實驗室,都掌握同樣的技術,數十年的實踐,當然對植物化學的認識不斷增加,從分析化學、抽提技術、評估鑑定,到日新月異的生理和藥理的活性探討。箇中內容,研究細節,接近常規工作,實難以創新自居。
這是否違背了諾獎的原則?
我們認定本屆醫學奬,已樹立更新的諾獎原則。即是:勿忘表揚透過超凡的研究努力,帶來的治病實效。需不屬尖端高調,其實用價值和貢獻超凡,足以獲獎。
華人社會的反應
中國人第一次獲諾貝爾醫學獎,在中國和華人社區,自然引來頗大的反響。大家興奮雀躍。得獎者工作單位在中國中醫研究院,大家不假思索,已認定是有關傳統中醫的成果和勝利。大家滿足於中華女兒創偉績之後,再享受更深層次的文化自豪感:傳統文化真了得,揚威海外,克服了西醫西藥未能解決的瘧疾。報導稱非洲和其他貧困地區的瘧疾患者,獲得青蒿之後,性命能保。大家對獲獎者的欽佩,上升至崇拜。華人感受到近乎誇張的觸動,很自然地產生着共鳴。
我們知道,瘧疾流行地的傳統治病方法,都與植物有關。原始的用藥 — 金圭納霜,就是一種特別的熱帶樹酯。可惜蚊蟲很快便學會抗藥能力,不斷需要新藥補充。青蒿素,是目前蚊蟲最怕,尚未能抗藥的特效藥。青蒿素的成功,在及時填補了因蚊蟲抗藥能力暴升而無藥可用的空檔。青蒿素的脫穎而出,可說受蚊蟲的抗藥能力所賜。
醫學獎頒布的那天,宣布者被問,青蒿的表揚,是否對傳統中醫藥的肯定?主持回答說:「獎項與傳統中醫藥沒有直接關係,說不上肯定中醫藥。不過,大家亦看到,傳統醫藥蘊藏着可以開發成特效藥的元素」。其實,主持還可多說幾句:從植物找尋化學小分子,開發成特效藥,已經是過百年的製藥常規,今天的特效藥,80%以上與植物直接或間接拉上關係。不過,中醫藥的傳統書籍記載最豐富,特別有利於現代開發。
如果大家接受了諾獎的觀點,可算是近於學術性的認識而已。
科學界和醫學界的反應
振奮人心的諾獎公布之後,最激烈的反應自然來自中醫界。屠老師從來都任職於中醫研究機構(先是中醫研究院,後發展為中國中醫科學院),不難誤認她是中醫,那還不是發掘「中醫藥這個偉大寶庫」(毛主席話)的具體成功?既然屠老師從東晉葛洪肘後備急方找到靈感,選定青蒿作為治蚊蟲對象,再從葛洪批示處理青蒿的泡浸方法,參透出使用現代提取化學分子的實踐方案,反覆實驗,最後成功生產青蒿素,那還不是傳統中藥的成功?
另一方面,科學界和不少藥學家倒不認為青蒿素(成藥之後)怎樣能與中醫藥沾上關係。北京大學名教授接受訪問時說得清楚,評審委員會以青蒿素作為獲獎原因,肯定使用現代科學方法製成化學藥,基本上等於否定了傳統中醫藥的價值,談不上對傳統中醫藥的表揚。
一下子,諾獎重新打開了中醫傳廢爭論之門。
廢中醫存中藥?
科學和西醫西藥在百多年前傳入中國。之前,因人治病,只靠中醫中藥。西醫傳入之後,相比傳統中醫,邏輯嚴謹,以解剖學和生理學現象解釋病理狀況,層次分明,針對病源,對症下藥,療效顯著。特別在處理急症,立竿見影。中醫藥難以比較。
還有,西醫藥進步神速,日新月異,相比傳統中醫藥,絲亳不變。西醫藥因此很快便佔據了重要的市場,成為治病的主導。國人雖崇拜西醫西藥,但仍未能完全擺脫傳統習慣和信念,中醫可以不看,但中藥不可放棄。解放後,中央領導認定了中醫藥是傳統文化瑰寶,只能承傳,不能忽視。中醫教育,順理成章,正式納入大學課程,中醫藥之外,還學點西醫。生命科學的邏輯推理,一下子征服了中醫大學生,難以規範他們死守中醫的傳統思維,單依靠「證」和「症」的表現開方治病。
患者要求西醫治病,新一代中醫承襲了現代醫學的病理分析,帶出了三次「去醫存藥」的運動。1912年,北洋政府在設立西醫學校的過程中,把中醫擋在門外。1913年政府甚至提出廢除中醫中藥的建議,礙於中醫藥界激烈反對,才暫時擱置。到1929年,國民政府提出了「廢止舊醫案」,引發了中西醫的第二次爭論。雖然因為抗爭激烈,不得不緩和內容,然而亦對中醫註冊,辦學,宣傳推廣帶來種種限制。由於中醫已深入民間,爭吵只會導致社會不安,政府最後還是撤消了限制。之後70多年,中醫得以和西醫分庭抗禮,然而影響力已遠不及前,但不至於被取締。
最後的一次在內地科學界發生的轟動事件,始自2006年,有科學院院士公開呼籲「告別中醫」,列舉中醫藥引發的不良效果,徵求一萬人簽字響應。結果中醫界大動肝火,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叫停,終止了對中醫界發動的逼害,換來了再一次的政治性表揚,令中醫服務,比較以前都要蓬勃。
草藥之外的寶庫
本屆諾貝爾醫學獎,肯定了從傳統清熱抗瘧的青蒿提煉出來的化學藥,會否引出新的廢醫存藥的運動呢?如果傳統中醫藥只屬採藥開方,恐怕廢醫實難幸免。然而,藥草的多姿多采運用,只屬中醫系統的重要一環而矣。
傳統中醫的更重要精神理念,在保持長期健康,不患病(治未病)的必須性,並提供多樣的方法。傳統理念強調生理平衡,整體多方面調和,不誇張單方面的病徵。西醫藥發展到今天,成功在能準確認定病理靶點,隨着對準解決問題。可惜的是,病理往往非常複雜,病源多向,靶點眾多,理解尚未成熟,根本談不上按靶擊中。當前所有與衰老關連的疾病,都面臨這個困境。資源再多,也遺留解決不了的病理。
上世紀開始,一些生物科學先進權威,開始關注單向按靶治理的缺陷,展開整體協調,平衡調理的概念的研究。治療頑疾中的所調「雞尾酒」治療,就是多靶向,針對整體問題的折衷例子。傳統中醫的整體協調方向,滲入到多方面。比如草藥的處理,常言「藥有三品:上品延命、中品調性、下品治病」。今天諾獎的青蒿素,屬於何品?能治瘧疾,乃屬下品而矣。上品延命,即能防病,保障「治未病」的,在飲食中,在補充中,在日常生活中履行選擇,自保健康無病。試想假定生命醫學全面整頓科研關注範圍,以積極個人防病,多向整體治療方向,取代今天急功近利的習慣,中醫中藥將升上更影響深遠的殿堂。
的確,本屆諾貝爾醫學獎,不是頒給傳統中醫藥,青蒿素不過觸動到中醫藥的外圍神經,沒有表示出中醫藥的深層意義。內地從事化學小分子提取的生藥學者何止千百,可惜專注發掘中醫藥深藏意義(比如把古方現代化)的不多,否則貢獻如青蒿素者,可能俯拾皆是吧!我們今天雀躍慶祝,與傳統中藥分不開的青蒿諾獎,同時懇切祈望,傳統中醫藥的科研,不要單向生藥學取經,更不要倚賴政治保護和表揚,倒要全力推動中醫藥的深層文化,改變主宰了疾病治療一個多世紀的單方向,全面發展多向關注,從理論到實踐方案,去爭取更大的貢獻。
原刊於《明報月刊》,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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