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推薦:從長程的觀點看戰爭

我很高興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的另一本中文譯著《戰爭》出版,在此之前他已有《文明的度量》、《西方將主宰多久》在中國出版,且都引起了相當的關注。一如既往,這本書也有許多引人入勝的材料和刺激我們思想的觀點,而其中最具挑戰性的觀點,也是這本書的中心思想:作者認為,從長程的觀點看,戰爭是好的,常常是建設性的,並力圖展示為什麼說戰爭是好的的理由和數據。
作者: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我很高興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的另一本中文譯著《戰爭》出版,在此之前他已有《文明的度量》、《西方將主宰多久》在中國出版,且都引起了相當的關注。一如既往,這本書也有許多引人入勝的材料和刺激我們思想的觀點,而其中最具挑戰性的觀點,也是這本書的中心思想:作者認為,從長程的觀點看,戰爭是好的,常常是建設性的,並力圖展示為什麼說戰爭是好的的理由和數據。
 
這一「長程」的觀點是很「長」的,莫里斯強調他看戰爭不止是從近代五百年的觀點,也不是從人類有文字史以來五千年的觀點,而是他在前兩本書中也採取了的、人類近15,000年來的歷史觀點,而且主要是從客觀結果來看。他認為,人類經過一萬多年的進化,終於擺脫了那種部落與個人之間頻繁的互相殘殺,人類的暴力死亡率即便在激烈動蕩的20世紀,也比石器時代下降了90%。而戰爭在這一過程中起了莫大的作用。可以從史料清晰得知的人類幾千年來的戰爭,雖然有建設性的和非建設性的,但總體趨勢是建設性的。
 
而戰爭之所以在總體上起了這種好的作用,莫里斯認為,是因為通過戰爭,人類創造出了更龐大、組織更完善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減少了社會成員死於暴力的風險。政府的統治者採取措施,維持和平,雖然不一定出於心中的善意。但即便在不經意間,這樣的舉措,也達成了創造更大的、更加和平的社會這一目標。戰爭創造出更大規模的社會,這一社會由更強有力的政府統治,而這樣的政府用強制力確保了和平,並為繁榮奠定了基礎。簡單地說就是,「戰爭塑造國家,國家締造和平」。戰爭創造出強大的國家——利維坦,而利維坦讓人們更安全、更富有。戰爭雖然在有些條件下可以走向建設性的反面,讓更大、更富有、更安全的社會倒退回更小、更窮困、更暴力的社會,但從長期的總體趨勢來看,戰爭使人類更安全、更富庶。
 
我們不難看到,作者還是在肯定生命和反對暴力的基礎上讚揚戰爭的。他說戰爭是好的,恰恰是因為他認為戰爭從長遠來說可能比和平還要更有效地保障了生命。戰爭促進了大的政治社會的建構,而一種大的政治社會往往能夠更有效地維護人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換言之,少數大戰代替了頻繁的小戰、一次短暫的劇痛代替了持久的小痛,「坐寇」代替了「流寇」,而前者比後者反而更能保護人們。作者並不美化國家及其統治者的「善意」,但卻十分強調國家的「善果」,強調國家對無政府狀態的優越性,甚至也強調大國對小國的優越性。
 
的確,在莫里斯那裡有一種清醒的現實主義,他對無政府狀態的後果極其擔心。他引愛比克泰德的話讚揚「羅馬治下的和平」:說羅馬「為我們帶來了偉大的和平,不再有戰爭、打鬥、巨寇或是海盜;從日出到日落,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隨意出行。」同此,他也讚揚曾經的英國乃至今天的美國作為「世界警察」在維護世界秩序與和平方面的作用。他最後的一個觀點是:戰爭正在自我終結。他將21世紀上半葉和20世紀上半葉比較,認為未來的四十年將是最危險的四十年,正像德國曾經挑戰英國的霸權,而事實上卻是美國取代了英國的霸權一樣,現在也有對美國霸權的挑戰,但美國的霸權之所以受到嚴重的挑戰,倒不是因為它當「世界警察」當得太糟了,而倒可能是當得太好了,它把世界秩序維護得相當不錯,使潛在的挑戰國也能得到迅猛的發展。
 
而有些奇特,甚至是有點反其現實主義的是,莫里斯最後把希望寄託在一種矽基生物的技術發展上,說傳統的人的碳基智能和電子技術的矽基智能將合併為一個全球意識,其思維能力將讓歷史上出現過的一切相形見絀。他認為這種「技術統治的世界」如果及時地取代「美國治下的世界」,世界就會有希望。萬事萬物的計算機化進程發展得愈快,我們就愈有可能在「世界警察」衰微而引發新的鋼鐵風暴之前實現從「美國統治下的和平」到「技術統治下的和平」的轉變。但是,將希望寄託在一種技術成就上,期望政治的問題通過目前看來還相當渺茫的科技「奇點」得到解決,這是否也是一種比較奇特的的樂觀期望?
 
莫里斯為戰爭辯護的主要理由是:是戰爭造成了強大的國家,創造了大規模的、組織完善的政治社會。但我們或許可以質疑說:
 
第一,國家、包括強大的國家是不是只是由戰爭造成的?還有沒有其他重要的原因?
 
第二,即便我們承認國家、尤其是強大國家主要是戰爭推動造成的,那是不是也並非是戰爭直接造成的,而是經過了人們對戰爭的反省,接受戰爭的教訓而採取了防範戰爭的措施和建設維護持久和平的制度,包括推廣反戰的意識與觀念,如此才造成了強大且長治久安的國家。
 
第三,國家、包括強大的國家也有多種形態,而我們究竟要哪種強大的國家?是要短期強大的國家還是要可持續的強大國家?而可持續的強大國家是不是恰恰要優先考慮全民的安全與福祉而不是把戰爭放到首位?而現代意義上可持續的強大國家是否恰恰要通過反戰、維權、法治和憲政來建設?人類是否應當主要是通過數人頭而非殺人頭來取得進步和發展?
 
第四,在今天的核武時代,戰爭是否還能推動造成強大的國家?大國、強國之間的戰爭,是不是更有可能造成同歸於盡甚至人類的毀滅?
 
也就是說,我們可能很難贊同一種在戰爭與國家之間的單因論和直接論的觀點。我們可以看到上萬年來人類社會暴力事件的減少,但即便這一減少的趨勢的確存在,它也不是直線型的,不是單一因素促成的;而在戰爭因素對這一趨勢的影響方面,看來也更多的是因為反省和吸取戰爭的教訓而導致的制度與觀念的努力起了作用,而不是戰爭直接起了作用。
 
這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當我們在事後談論一場戰爭或一系列戰爭所帶來的客觀上好的結果的時候,我們是否也將這作為日後事先選擇戰爭的理由(自然只能是一種結果論的理由)?事後評價和事先選擇是有區別的,而莫里斯​​似乎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種區別。比如他談到戰爭是地獄,但又說從長期來看,其他的選擇可能更糟糕。他甚至直接批評丘吉爾的話:「吵吵(jaw-jaw)總比打打(war-war)好,」說在古代歷史的記載中,很難找到一個令人信服的例證,表明人們自願組成一個更大的社會,而不是被實際或潛在的暴力迫使就範。那麼,這種對戰爭的事後評價會不會變成一種對戰爭的直接訴諸?對只是某一些戰爭所帶來的建設性後果的分析,會不會變成對一般的戰爭的普遍肯定?而如果變成這種普遍肯定的話,這種普遍肯定顯然就容易變成一種選擇戰爭的支持理由,或至少是催化這種態度:發生戰爭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或許還更好,因而不畏懼激化走向戰爭的因素,甚至不畏懼發動戰爭,從而真的帶來了大難。
 
我們從道德的角度來判斷戰爭,可以主要從三個方面來觀察:第一是戰爭本身作為行為與活動的性質,即戰爭的本性;第二是發動戰爭者乃至介入戰爭的各方的意圖和動機,所要達到的目標;第三是戰爭實際上達到的結果,這一結果可能會接近某一方的目標,但由於合力的作用,它絕不會完全符合任何一方的目標,而且,由於戰爭其暴力相搏的本性,它一定要帶來大量生命財產的損失。即便有長期帶來的好的結果,也還是一定有戰爭中付出的生命財產的代價。而且正如作者所承認的,還有一種完全非建設性、純粹是破壞性的戰爭,有不僅造成社會停滯、而且造成後退很多年的戰爭。
 
戰爭有哪裡好?除了作者所說到的,其實還可以補充一些。當然,這還是只能主要是指戰爭的客觀結果。除了一場大的統一戰爭結束了連年的、相持不下的混戰,終於帶來了強大的國家與它治下​​的地區和平甚至推進了世界和平;戰爭還可能推動科技的發展,由於在戰爭中集中了人力物力,極力想戰胜對方,從而帶來了技術的突破,這種突破的成果是常常可以從軍用向民用轉移的,我們實際看到許多科技發明最初都是在戰時出現的。近代以來,戰爭還可能推動了社會平等,包括階級、階層和兩性的平等,緩解了階級衝突,或者鬆動了意識形態的禁錮,有時富人和窮人、地位高的人和地位低的人,乃至男人和女人來到了同一戰壕,站到了同一戰線。戰爭甚至還引發了一些不無好處的革命,一些和平時期不易解決的沈痾終於得到了解決。戰爭還可能刺激了經濟,長遠來說帶來了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還有像核武器的威懾遏制了核大國之間的戰爭等等。戰爭對精神和道德也不無錘煉作用,面對和平時很難戰勝的困難,戰時卻通過極大地調動人的精神和道德潛力而戰勝了這些困難。但我想,我們無論如何還是要重申:這只是戰爭一個方面的結果,還有另一方面的、更有可能的結果就是:大量生命財產的損失、家破人亡,對經濟的直接摧殘甚至毀滅性的打擊,多少年都很難恢復過來,還有廣泛和持久的心靈創傷和道德傷害,為下一場戰爭醞釀的持久的敵意和復仇心等等。而問題還在於,前述的種種戰爭好處,在核武時代一旦戰爭爆發,可能都要化為青煙。
 
以上是從戰爭的結果方面分析,如果從戰爭的意圖方面觀察呢?一場戰爭必定涉及到不止一方,而且,發動戰爭一方的意圖是主導性的,這種意圖是否有好的呢?對此可能要有極嚴格的限制,有人甚至否認今天有任何「發動正義戰爭」的可能性。不過,莫里斯看來也沒有從這方面辯護戰爭,相反,他是充分認識到人們發動戰爭的自利乃至邪惡意圖的。
 
最後從戰爭的屬性來說,我們一定不要忘記,戰爭的第一本性就是人類的相搏,就是成建制、大規模的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廝殺。戰爭本身就是殘酷,戰爭還助長殘酷,它還容易把殘忍的習慣從戰場帶到非戰場,從戰時帶到戰後。戰爭無論如何不是人之為人的驕傲。而且,我們不僅要持一種人類的觀點,還要持一種個人的觀點,因為生命實際是在一個個具體的個人那裡真實存在的,我們因此也就不僅要持一種長期的觀點,還要持一種短期的觀點。這是由戰爭的本性決定的。某一場戰爭可能會帶來長遠的好的結果,但我們是否還要念及和哀悼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們呢?他們死去就是死去了,那就是他們全部生命的結束。而沒有這場戰爭,他們本來是可以不死的。世界上也沒有誰能夠活15,000年,大多數人也就是活50到100年。所以,我們總是要優先考慮盡量減少戰爭,包括減少戰爭中的死傷;我們還要盡量優先考慮不是通過戰爭,而是通過和平談判和相互妥協的手段來解決衝突。
 
我與莫里斯教授在2014年11月中旬中信書院舉辦的前沿論壇中見面,對這本書的觀點曾當面提出過一些疑問和討論,莫里斯教授解釋說,他的意思其實是:戰爭並不是全無是處,在歷史上並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如果是這樣,他的立論應當是建立在比較不易受批評和攻擊的立場上。但是,細看全書,似乎在有些地方又表達得過於強勢。我希望我的批評沒有太誤解他的意思,或者可視作一種對於讚許戰爭的一般觀點的批評。我推薦人們讀這本書,因為它能夠提供一個我們澄清自己的反戰理由的機會,或者看清自己隱蔽的好戰「理由」之「緣故」。戰爭總是引人注目的,這不僅是因為戰爭中有各種偶然因素、劇烈衝突、戲劇性變化、勝者與敗者、英雄與梟雄……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戰爭是千百萬人生死攸關的事情。研究戰爭的文獻卷帙浩繁,但這本《戰爭》將以其獨特的觀點與方法,成為其中一部新穎的傑作。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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