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法治、自由和代議制政府是西方現代文明的三大核心價值。這些業已成為全球普世文明的價值與制度,在近代世界最早淵源在哪裏?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尼爾·漢南的著作《自由的基因》,將西方近代文明的源頭與死忠的捍衛者,毫不猶豫地歸之為一個由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五國所形成的盎格魯圈,這幾個國家都有相同的母語和文化,有共同的歷史與文化,都是英倫三島和愛爾蘭後裔為其主體民族,在大英帝國衰落之後,他們構成了西方文明的中堅磐石。
盎格魯圈是文化概念
此書一出,立即在英美和歐陸引起了巨大的爭議。作為英國的歐洲議會議員,漢南是狂熱的盎格魯價值信奉者,他對以德國和法國為核心的歐盟充滿了偏見,認為歐陸因為推崇國家福利和社會主義價值,已經偏離了西方價值的主流。而奧巴馬上台之後的美國,也正在背離英美傳統的正確方向。那麼,他所說的盎格魯圈的政治價值,究竟何指?
漢南再三指出,所謂的盎格魯圈,不是一個種族的概念,而是一個文化的概念,它代表着三個注定要改變人類方向的觀念:
第一,個人自治,其中的核心是契約觀念與財產權利;
第二,集體的決定必須由人民的代表作出,代表必須向選出他們的選民及其共同體負責;
第三,法律不僅是統治者意志的具體化,其作為來自先輩的習慣性權利,對國王和臣民具有同等的約束。
作者特別強調英美普通法的歷史意義。
當歷史學家埋首於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書面記錄,首先令他們震驚的是這是一個何等好法的民族!
不存在一個「西方」
歐陸的大陸法是演繹式的,從羅馬法典開始,一部法律先確定大的原則,然後運用於具體的案例。但流行於盎格魯圈的普通法則是由一個又一個案例累積而成,它們是經驗性的,而非概念性的,自下而上地在歷史與社會中形成,而不是由國家機器強加在人民身上。法律在人民之中,而非人民之上,著名的陪審團制度將法律判斷與事實判斷分開,相信依靠普通公民的經驗自覺,可以彌補法律與社會的斷裂。
漢南信心滿滿地說:
盎格魯圈正在變成一個由權力下放的、靈活的、獨立國家組成的共同體。它們依靠文化、商業和家庭,而不是由政府機構聯結在一起。這樣的團結不需要國家的紐帶。
聯想到斯諾登揭露的美國對盟友的監聽,不要說桀驁不馴的法國,連忠心耿耿的德國都不放心,而唯獨對其他四個盎格魯圈的英語國家網開一面,似乎作者的說法並非沒有道理。
盎格魯圈的文化就是從古典自由主義到新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這些價值如今即使在盎格魯圈國家內部,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哈佛大學的政治學巨擘亨廷頓教授生前寫過一本《我們是誰:美國國家認同面臨的挑戰》,就憂心忡忡地說,因為受到文化多元主義的衝擊,美國建國所賴以生存的盎格魯-撒克遜價值已經搖搖欲墜,美國國將不國。而英國對歐盟的三心兩意、若即若離,與其說是利益上的分歧,不如說是價值上的對立。一個中國人所想像的統一「西方」並不存在,更不存在一個同質化的西方價值。
最初源自英國的盎格魯文化是一種海洋文明,它與大陸文明無論從歷史還是地緣而言都非一脈相傳,各有各的歷史傳統。近代之後的中國所經受的西方文明的壓迫,並非一種單一的文明,而是複數的多種文明與文化。究竟孰是孰非,如何勾兌出我們的現代文明,其實是有自己的選擇空間的。但不管如何選擇,只要這個世界還是以英語為第一交往語言,只要還承認市場和契約是利益交易的最好方式,只要人權原則依然是普世的法則,只要無所不在的國家權力不是天使、有持續作惡的可能,那麼,盎格魯文化依然是全球普世文明中首屈一指的價值,雖然它需要其他文明與文化的價值加以補充、調和與糾偏。
順便提一句,習近平少年時代熟讀的《聯邦黨人文集》,何嘗又不是盎格魯-撒克遜價值的經典文本呢!
(封面圖片:網上)
原刊於高和分享微信平台,標題為本社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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