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佔中發起人陳健民來說,過去兩三年,他踏出了自己的 Comfort Zone,由學者一躍成為社會運動發起人,歷盡風雨。將大半生獻及中國公民社會發展,佔中和雨傘運動,扭轉了陳健民以後的人生。一年又過,如今民主路終點未明,他說,要像登山一樣,把眼光看遠一點。站在高點,才可以繼續步向未來。
一年‧沉澱
踏入2015年9月下旬,各大傳媒紛紛替2014年尾持續79日的雨傘運動來個周年回顧。上周初,編輯部在傾談之間,突然意識到,是否也應該為我們的讀者提供一點回顧與展望?於是就抱着一試無妨的心態,邀請「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本文簡稱為「佔中」)的發起人,外界稱為「三子」之一的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陳健民副教授,來一個深度訪談。原以為各大媒體爭相邀約,陳教授應該無暇應接網媒專訪,但令人欣喜的是,短訊發出才沒多久,就獲得陳教授爽快答應。
於是, 9月25日早上,與社長文灼非先生一起,登上中大祟基校園的信和樓。甫見面介紹,同行的文社長說,陳的氣色似乎較之前來得舒泰。在那井然有序的辦公室內,陳教授面帶微笑,神色的確已沒有一年前在鏡頭面前的那樣繃緊。
但那並不代表陳教授沒有情緒低落的日子。「那麼多人來訪問的時候,其實我說不上是習慣——原來已經一年了。事實上,很多人才剛在情緒低谷走出來。」這可算是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創傷。某家最近開張的網媒,就以運動創傷為主調,報道了很多參與者甚至是警員有關「佔領行動」的故事。在2014年9月下旬後的香港,經歷了79天的過程,誰都知道,今天的香港,以至在這個土地上的香港人,都已不再一樣。
陳健民自問不算是情緒主導的人,因着他對中國的認知,他坦言對香港在短期內成功爭取民主十分悲觀,當日與另外「兩子」發起佔中,也就是受到戴耀廷的鼓勵,希望盡力的試一次。「所以在情緒上,我不算有很大衝擊;但竟然連我這個情緒不太波動的人,都自覺要做一點事,要參加樂施會的毅行者,來為自己打打氣,你可以想像其他人的情況如何。」
「大家不可再在低窪地、沼澤裏糾纏,需要站在一些高點,才可以清醒點,看得清晰些。我覺得行山都有這種感覺,我很喜歡行到最高的山脊時,被風吹來,令人清醒、好舒暢的感覺。我覺得面對香港局勢時都是這樣⋯⋯」
評運動後的香港政治生態
在邀約與正式訪問之間的數天,有關雨傘運動的專輯陸續「見街」,學生領袖、「三子」、甚至為官員與學生談判牽線的「中間人」,均以他們視角,重新描繪雨傘運動的各個方面。陳教授認為,因為訴訟等原因,現在仍未是時候去詳細回說當時場內的具體情況,「而我自己覺得,這個運動對他們產生什麼影響,不能那麼快做判斷。這些影響包括了對建制的衝擊,梁振英的前路如何?對泛民的基礎究竟是擴大還是削弱?都要等待明年一連串選舉,以及另外一些發展成形過後,才能有一個較清晰的圖象」。
談到「三子」,很多老一輩都會說,他們是香港變得更撕裂的所謂「元兇」;年輕一輩又會認為,「三子」與佔中的溫和取態,只會對變革的力量構成障礙。我提出,這些論斷有一個明顯的共通點,就是不同階層、以至於不同路線之間的不信任,似乎愈來愈明顯。陳健民回應指,這是他們設想範圍內的情況。「在公民社會來看,大家都迷茫,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才可以改變香港。有人認為舊的一套走盡,我們是時候要交棒,最好連話也不要講大多——的確,要承認的是,和平的公民抗命,已是我最後的底線。『佔中』,就是要給和平理性一個最後的實踐機會。」
佔中是要回歸和平理性的說法,相信不少人會感到不解,但陳指出,這需要由2010年的政改爭議開始觀察。翻查資料,當年公民黨與社民連的5名立法會議員一併辭職再參選,以普選議題作為單一競選政綱,引發所謂「五區公投」,望以民意向港府及北京施壓。陳健民當時與其他溫和泛民人士,則主張與中央談判,最後更促成當局接受民主黨提出的「一人兩票」方案。然而,自此民主黨就被激進派不斷狙擊,所謂「路線之爭」也就浮現出來。這個分歧,在雨傘後這一年,甚至已成「各行各路」之勢。
「可以這樣說,佔中運動只是把勢頭暫時控制、延遲。但其實累積了的事情與能量,兩年多後的今天,還是會再爆發。過去兩年,我們心裏講要理性和平,即是說要試用建構平台的方式,要商討,要有過程和全民投票,最後行動,是希望最終能發展成與當局談判和對話。這難免有一些人的想法和主體性被抑壓。」然而,人大8.31決定,一方面令香港社會分為「黃」、「藍」兩大陣營,另一方面也令這種短暫的民主運動共識難以維持。雨傘運動後,本土組織冒起,遊行示威及學生運動愈見去中心化 (de-centralized),將種種近象放置於陳健民所提及的脈絡中,實有一定前瞻意味。
「我認為未來只會更加混亂,而這是正常演化的一部分。如果沒有真普選,社會相安無事,好好發展,那,我們為何要一直爭取?沒有真普選,就解決不了管治問題,也解決不了社會的衝突。」
「我們不是說,民主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這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起點。沒有普選,沒有民意授權,又無法以公平的選舉機制去理順港府與政黨及公民社會的關係,即使如梁振英一樣有政綱及理念的,對社會現有的核心利益,還是不免會束手無策。」
陳健民認為,這不是純粹的意識形態之爭,這是中產及高教界必要認清的。「我某位朋友是上市公司主席,他與我認識的很多中產人士一樣,都是在問,究竟自己的子女未來有沒有出路。其實撫心自問,無論子女是想做生意或只是做文化、演藝、藝術,我們都會有一個很大的疑問,就是應不應該在此(香港)發展。我想大家都會認為這(香港)不是一個好地方,都會感到一點絕望。所以我說,這不是抽象的,而是有關實際的管治問題。」
未來的人生路與民主路
經歷了佔中和雨傘運動,陳健民生命出現了很大的扭轉,面對可能受審、教席不保,日後能否在大學延續學術生命,還是充滿未知之數。師承耶魯大學中國研究先驅 Deborah Davis 及民主理論大師 Juan Linz,十多年來專注研究中國公民社會發展,陳健民說:「連做社會服務也大多都是在中國,如基金會顧問及訓練等,用很多很多時間,都是在中國裏,差不多整個人奉獻給中國」。佔領過後,不能再踏入中國土地,甚至連國內學者要與他合作,也會有很大的壓力,難以再做之前的實証研究,陳健民對之後的人生路,又有何打算?
「在佔領後,辦公室少了(辭任中大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我清減了很多書,只剩下民主、公民社會、以及有關大陸專制文化根源的書籍,希望將來可以研究。我關心的問題還是中國,只是方法不同而已。現在不做研究中心、行政主任、不能回中國等等,我覺得我可以多了時間陪家人,行山對身體好,又多了時間寫作,個人來說是開心的。」
這條爭取民主的道路,令喜歡做學者、喜歡安安靜靜、喜歡思考的陳健民,跳出了自己的 Comfort Zone,也令他見到很多感人的故事。「我們三子都是普通人,並不是什麼政治領袖,我們只覺得這是時候走出來,引發更多人出來,不是我們永遠站在前面;走到運動的前頭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出街就要面對支持及反對的人的不同反應,很坦白地說是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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