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育如果不包括美學範疇、倫理學範疇的知識,「止於至善」這話就沒法講了。學問或知識是多維度的,是多種屬性的,多種屬性的學問或知識在大學都要有位置,都要受到尊重。講到底,這就涉及大學教育的目的了。現代大學教育的功能應該在於建構一個自由、文明的現代社會。大學教育是為了培育「全人」,這不是指「完人」,而是指完整的、全面的人。上面提到的布什教授說,人這個高等動物本質上是有貪欲的,因此就需要「文明化」。
中國哲人孔子、孟子,尤其是荀子講得最清楚,都認為人的很多慾望是要用「禮」來規範的,要把它文明化。人文學是文明化中的一個關鍵,教育說到底是要使人文明,因為人文學包含的是人的全面經驗的結晶。通過人文思考、人文的想像力以及人文教育,人的心靈性格都會轉化。人文學所關心的是美、善的問題,是人存在的問題。科學所追求的是真,它的研究方法是最嚴謹的,但它一定會涉及一個「約簡」的問題,就是把複雜的事物約簡到可以用數字來操控的東西。
伽利略講,自然是一本書,要讀懂這本書,就要知道大自然這本書是怎麼寫的。他說,大自然這本書是方塊、長方形、圓形寫成的,它們都是可以用數學語言來表達的。你要了解自然,一定要把它約簡,但是人文現像很難或不能加以約簡。東南大學校園裡有一棵千年古柏――六朝松,我看了很久,很着迷。如果只從科學角度來看這棵古柏,科學家只會想到植物學上的問題,多大樹齡?木質如何?在什麼樣條件下可以維持古柏的生命?我則是欣賞它的滄桑之美、古拙之美。而你們老校友見了它,好像見到了久別的母親,古柏像是久盼遊子歸來的慈母。這種感覺,這種思維,不是科學的,是人文的。
我認識的幾位科學家,如著名的物理學家楊振寧先生、世界頂尖的數學家丘成桐教授,都有極佳的人文修養。托爾斯泰講過一句很重的話,他說「科學是沒有意義的」。當然,他不是說科學本身沒有意義,他是說科學對「我們將做什麼?我們應如何活?」這樣重要的問題,就答不上來了。對於科學本性的了解與體認,很少有人比20世紀初的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更深刻。他在一篇《科學作為一種志業》的演講中指出,科學與理性不能夠為「意義」的問題提供答案。韋伯完全肯定科學的重要性,但他認為在意義的問題上,科學與理性只能為我們提供一種「手段」,而「目的」則是由我們的價值來決定的。
我為什麼這樣做?因為我有一種價值取向。關於意義的問題,只有憑自己的良知與信仰來決定,所以價值是最後決定的聲音。韋伯是要為良知與信仰尋求自主性。在他,個人的良知是超越的,當良知宣稱「我站在這裡,我不能不這樣」時,理性是必須臣服的。人有時候「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為什麼?因為這是你的價值觀,是你的良知的指令。應指出的是,目的與價值都是決定過程中的「非認知性」範疇,而這些是需在科學之外的學問中求索的,這也正是人文學的知識領域。
講到這裡,我特別要講一講開啟中國現代大學教育的蔡元培先生。蔡先生在北大倡導美育,這是大家知道的。實際上,他心目中的大學教育是「文理融通」,即打通科學與人文的界限。他要大學為共和國的青年培育「完全之人格」,主張美育與智育並重,以此為新教育之要綱。他說:「有了美術的興趣,不但覺得人生很有意義,很有價值,就是治科學的時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潑的精神。」又說:「常常看見專治科學,不兼涉美術的人難免有蕭索無聊的狀態。」我想各位看過羅丹的雕刻,羅丹使我們在藝術中再次體會到生命最深刻的意義。譬如著名的《思想者》、《巴爾扎克像》,或一系列表達愛、欲的雕像,都會使人產生心靈的震顫,都會對生命油然而生一種參悟。
總之,對人本身,對人間社會的理解與掌握,對美、善的品味與體認,對信仰、價值的承諾與執着,這些都不是科學、理性的知識所能擔當,更不能壟斷的。這些恰恰是人文知識、人文教育能夠提供的。誠然,現代文明愈來愈加重了「科學的屬性」,但人類的文明永遠不是科學所能包辦的,人類的文明永遠需要人文的滋養與豐潤。
我們試想想:西方文明,如果沒有了《聖經》、荷馬,沒有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沒有了達芬奇、米開朗其羅,沒有了莎士比亞、歌德,沒有了貝多芬、莫扎特,沒有了梵高、羅丹……這許多許多的人文的精華與人物,會是怎樣的西方文明呢?
我們試想想:中國文明,如果沒有了《易經》、《詩經》,沒有了孔子、孟子,沒有了朱熹、陸九淵,沒有了《史記》、《漢書》,沒有了李白、杜甫,沒有了韓愈、蘇軾,沒有了王羲之、顏真卿,沒有了《正氣歌》、《滿江紅》,沒有了《紅樓夢》、《三國演義》……這許多許多的人文的精華與人物,會是怎樣的中國文明呢?
我們再想想:人類文明的科技組成將愈來愈大,而由於科技無可避免地發展與膨脹,人間社會的運作、人之行為的規範,乃至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屬性都將受到深刻的影響。也正因為這樣,人文在現代文明的結構中的地位必更重要,人文的獨立性必更需加以護持。所以,我深信「人文教育在現代大學中的位序」是不言而喻的。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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