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約禮」──中文大學校訓的時代意義

大學之道是人間倫理的座標,建構優秀文化的磐石。它要面對的是意識形態、族群偏見、民粹躁動和威權扞格。在動靜、進退之間,不固執一端,須有本末、終始、先後的考量,這對我們當前的處境實在是發聾振聵的啟發。

中文大學經歷過去幾年的狂風暴雨,在社會進入轉折階段之際,適逢60周年校慶,正是痛定思痛,檢討過去、規劃未來的關鍵時刻。可惜在敏感的氛圍下,一件只關乎形象推廣的小事,觸動了持份者和整體社會的神經,無疑是一場典型的公關災難。

高等學府的校徽設計當然有深邃的文化內涵,要修訂更改決不能輕舉妄動。原校徽圖案的陰陽反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哲學理念,緞帶的校訓更是校徽的命意所在,簡化版的設計實在給人削足適履的感覺(註1)。幸好熱議之際,校方懸崖勒馬,恢復了校徽原貌,並準備再諮詢相關成員的意見。

回顧這次事件的一般討論,都把重點放在大學形象的彰顯和校徽設計的審美判斷,至於經歷了一個甲子的校訓,除了傳統的解釋,對當下的社會情態,以及弘揚大學之道有何啟發,似乎無人問津。

學統與道統的辯證關係

「博文約禮」的校訓來自顏淵對孔子教學內容和風格的概括──「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註2)。「文」是知識、學問、文化素養;「禮」是規矩、節義、道德倫常。兩者同屬儒家的「內聖」之學,而「博」、「約」之道,前者充實拓展,後者規範約束,體現了反差制衡、互相輔翼、轉進昇華的辯證關係。「學統」與「道統」共融,正好體現「大學之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註3)

大學之道是人間倫理的座標,建構優秀文化的磐石。它要面對的是意識形態、族群偏見、民粹躁動和威權扞格。在動靜、進退之間,不固執一端,須有本末、終始、先後的考量,這對我們當前的處境實在是發聾振聵的啟發。

大學之道:爾作之君,我作之師

孟子引用《尚書》表達他的人文關懷:「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註4)上天寵愛萬民,為人間設定兩個重要的角色──處理政務的「君」與推廣教化的「師」。

政統是管理、規劃、保赤安良的政治底蘊,是儒家的「外王」之道。身為高等學府的施教者,不但是學生的師長,面對相關的社會事務,亦須以知識分子的涵養,秉持公義,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確立理據,建言亟諫。

大學之道與政統的周旋是個複雜的課題。中國傳統對尊師重道、禮賢下士、虛心納諫的君主推崇備至;相應在民間,王陽明的〈教條示龍場諸生〉強調學問的底蘊、人格的成全在於「立志」、「勤學」、「改過」、「責善」(註5)。責善之道在於「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在校園裏對同窗學友之間的責善之道,體現了五倫之中平等關係的尊重與關懷。在生活上,責善的對象絕非只是朋友,孔子就說過「事父母幾諫」(註6),如此類推,對沒有親情關係卻繫天下安危於掌中的當權者,士君子亦必有責善之義。

回到現代社會,大學作為道統與學統的守護者,在校園教學和褒貶當權者施政得失兩方面,實在責無旁貸。唯以本末終始的事功效果而言,學統結合道統對政統的制衡,應以學術依據和理性論述標舉「博文約禮」的風範。至於杏壇設教,對學生的言行過失更應循循善誘,以身作則,達致化民成俗的願景。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顧憲成題東林書院的門聯對有志求學之士叮嚀周至──「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對於學問與人生,上天下地「聲聲入耳」、「事事關心」是文明的使命所在。不過,黌宮學府與現實社會必須設定藩籬,在紛繁俗世裏劃出一片桃花源,讓學統不受市井營利之徒干擾,道統迴避政治紛爭的裹脅衝擊,得以從容地傳道、授業、解惑,實現百年樹人的大計。中國抗戰伊始,一批學者在戰場之外建立「西南聯合大學」,燃點戰後重建社會的希望,足見學統、道統於危難中得到守護實在至關重要。

面對亂世而能潔身自愛的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裏說,那些方外之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正是擺脫政治紛擾的象徵。中文大學新儒家學者牟宗三先生亦指出,戲曲《桃花扇》裏寫的孔夫子,於亂世之中「朦朧兩眼訂六經」並不是「互為不存在」的角色抽離:

「這個柳敬亭在演說《論語》時,描寫孔子描寫得很好。其中有兩句是不管你世界上怎樣『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俺那老夫子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不管世界如何變,我們的聖人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試想這句話的意味實在有趣。『朦朧兩眼訂六經』並不是說忽視現實上一切國事家事,對於社會上的艱難困苦,不在心上。『朦朧兩眼訂六經』是把我自己的生命收回到自己的本位上來,在這個不厭不倦訂六經的過程裏面照察到社會上一切的現象,同時也在朦朧兩眼照察社會一切的毛病缺陷之中來訂六經。這不是把社會上一切事情隔離開的。」(註7)

風雨人間,聲聲入耳;家國天下,事事關心,這是教與學的本分。至於參與民生事務甚至介入政壇角力,若非真正的生死關頭,且待「學而優則仕」(註8),切忌揠苗助長,斷送庶民子弟的青春。

篆書的校訓

香港大學的校徽以中文隸書和拉丁文印刷體展示校訓,有端正優雅的風格。中文大學以中文為主要的教學語言,校徽以遠古的宛轉篆書展示校訓,更彰顯傳承道統、溯古尋源的義蘊。大學以「中文」命名,令人想起孔子遊說列國之後失意還鄉,以親切的母語向弟子講學的情景。其中的文化寓意實在耐人尋味──他志在天下而以家鄉故國為事業的起點,啟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進程,成為以「博文約禮」標誌華夏文明的萬世師表。

註釋:

1. 中大新聞中心〈關於香港中文大學 形象更新之聲明〉說明簡化校徽設計的原因是:「在現今的數碼時代,大學希望確保其形象能配合時代需要,發揮最大優勢。大學於社交媒體、桌上簡報、電郵簽署及流動版網頁等平台上採用的正式校徽,對普羅大眾或不熟悉中大的人而言,尤其在使用手機或較小的電子屏幕上,『博文約禮』四個字較難辨識。簡化版校徽的設計用意是令中大形象能更清晰地在數碼平台上呈現。」,中大新聞中心〈關於香港中文大學 形象更新之聲明〉
2. 見《論語‧子罕》。
3. 見《禮記‧大學》。
4. 見《孟子‧梁惠王‧下》。
5. 見王陽明〈教條示龍場諸生〉。
6. 見《論語‧里仁》。
7. 見牟宗三〈為學與為人〉。
8. 見《論語‧子張》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