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迪克能否「時」而復得,首先要看承弊易變的改革開放搞得怎麼樣。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改革開放從文革的敗局及前三十年的敗筆啟程,一鼓作氣,在農村首戰告捷。方生方死的時候,霞光如潮,殘月在天,人心透着整齊,士氣透着高昂,物質開始豐富,社會尚未分化,自由在跳,平等在笑,「道路像綴滿花葉的五線譜,青山綠水地伸向未來」。我在2006年上演的舞台劇《我們走在大路上——近三十年的社會心理史》中詠嘆過這段全家福一樣的歲月:
趕路的人,走向朝陽
戀愛的人,走向月光
冤死的人,走向鮮花
復活的人,走向高崗
耕種的人,走向春雨
漫遊的人,走向遠方……
獄中迪克與家人的通信始於1985年,跟城市改革大約同步。中國的天空晴轉多雲,改革開放剛開始顯露它的另一面。 《家書》此時還只談家事,不及國事,我想原因未必全在書信審查。 《我們走在大路上》也寫了這一段:
再往前流,水就混了
再往前走,路就分了
再往前看,眼就迷了
再往前想,心就沉了
《家書》第一次談國事是在山雨欲來的1988年底,而且一上來就談得明白不誤。迪克看到「時」而復得的希望:
我想,現在社會上牢騷盛行,又無法解決,是可以理解的。正因為想了這些,我的心情最近還算平靜。實踐是一所偉大的學校,他會使廣大人民受到教育,學會認識世界,改造世界。
從此往後,整個1990年代國際和國內的形勢發展,讓迪克越發堅信歷史又站到了自己這邊。在給大女兒維維的最後一封生日賀信(2001年)中,他已經以勝利者自居了:「真正的萬歲,只能是共產主義,是人民,是我們這些為共產主義奮鬥的人。 」對於一個幽囚近三十年、一度聲帶都廢了的軀體,再沒有什麼能比帶着對未來世界的堅定信念告別這個世界更值得欣慰的了。較之其他左右不是、進退失據、渾身補丁的當年同志,迪克的人生在某種意義上要圓滿得多。
依照迪克頭號政敵鄧小平的定性及定量標準(兩極分化、「出現百萬富翁」),由他總設計的改革開放不但失敗了,而且敗得富富有餘。官產學媒精英當然不會同意這個標準,他們肯定覺着貧富要能再分化一些,差距要能再固化一些,成就就更大了。我也不太同意這個標準,我認為改革開放的成就不可謂不巨大,但代價也不可謂不慘重。慘重的一面起碼部分坐實了迪克的信心。在他2005年謝世後的十年裏,被改革開放相對剝奪的眾多中下層民眾包括青年,紛紛舉着毛的旗幟、帶着文革的氣息走上新世紀的街頭即互聯網。 「時」而復得的最後一環他雖未能親見,但完全可以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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