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紀蘇(學者、劇作家)
一
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10月逮捕「四人幫」。記得在小道消息四處亂竄與官方消息正式公佈之間的微妙日子裏,《人民日報》以顯著位置發表了一篇魯迅的雜文《三月的租界》,其中駁斥了一位叫「迪克」的人對《八月的鄉村》的批評。魯迅的文章我讀過不少,可「迪克」還真是頭回讀到。由於對當代中國政治語言的密電碼特色從小耳濡目染,我立即聯想到被抓的那幾位。很快底牌翻出:迪克果然就是「狗頭軍師張」。差不多四十年過去了,因為「你懂的」原因,寫這麼篇東西還想着拿「迪克」做代碼,心裏覺得有些悲傷,但不知道為誰。
1981年審判林、江兩個集團的成員,法庭上迪克始終沉着略顯變形的臉拒絕張口,好像他們在審一塊石頭。他不但和吞吞吐吐、唯唯諾諾的其他被告形成鮮明對照,也比叫罵不絕、窮形盡態的江青多了一層懸念。當時就覺得,迪克不管怎麼說真是條漢子。同時又想,那緊閉的嘴裏,是咬着希望還是吞了絕望?
大凡政治人物的失敗,有「失時」(民心、歷史走向)與「失勢」(權勢)之分。 76年秋天的政變標誌着文革派的失勢,而半年前的四五運動(相當於一次公投)則標誌着他們的失時。失勢未必就失時,1976年被二次打倒的鄧小平,因為「時」在,1977年再次復出的光景,讓人想起拿破崙1814年退位、1815年帶着幾百人重返巴黎、一路上民眾風從影隨、國王部隊倒戈起義的場景。而失時的結果卻往往是失勢。
毛晚年吟誦「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就是哀嘆民心已去、時不利兮;而「我死了,你們怎麼辦」更是預報文革派的時、勢皆失。沒了勢和時的支撐,文革派在心理上兵敗如山倒,包括法庭上的垂頭喪氣、法庭外的變臉轉型。從楊小凱的投奔市場經濟,到劉再复的拉「全民族大懺悔」,從陳伯達、王力、徐景賢、聶元梓的回憶文字,到蒯大富、張鐵生的致富新聞,都是文革大潰散留在時代記憶中的划痕。余秋雨一手摀着「石一歌」的胎記,一手舉着「中國作家富豪榜」的證書,則彷彿這齣人間悲喜劇附贈觀眾的一張趣味書籤。
迪克屬於主觀上與文革共存亡的極少數例外。坐在審判席上的迪克,內心會承認失時的現實,因為他比江青要理智清醒得多。但坐在審判席上的迪克,內心會判定「時」會再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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