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村山談話」到「安倍談話」

——呼之欲出的「安倍談話」與戰後日本70年(下)

熟悉日本官民協同體制的人士,不難從其無處不在的諸多官委成員名單中,透析這學術包裝背後的「安倍談話」,早已擬好如下不可或缺的關鍵詞:空洞反省再加上強調未來志向的表述。

呼之欲出的「安倍談話」與戰後日本70年(上)

由「村山談話」到「安倍談話」(下)

 

90年代政治氣候大變化

 
日本政治氣候發生大變化,是在1993年細川護熙出任非自民黨聯合政府首相,1994年社會黨委員長村山富市率領該黨投奔自民黨陣營,與自民黨成立「臉孔為社會黨、身體卻是自民黨」(日本《每日新聞》新聞大標題)的「二不像」政權以後的事。在此之後,日本政壇的基本格局就不再是「國論二分」下的「保(保守)革(革新)對峙」,而是邁向總保守化(或總自民黨化)的時代。
 
特別是在村山擔任日本首相期間,把社會黨建黨的家底賣得一乾二淨。具體貨單包括:
 
一、同意自衛隊之存在不違背和平憲法。
 
二、承認太陽旗為國旗,承認《君之代》為國歌。
 
三、支持《日美安保條約》。
 
四、支持《破壞活動防止法》本來該黨認為此法旨在對付與鎮壓政治對手。
 
至此,日本社會黨已淪為亞流的自民黨,無法保住其原有的選票,自不待言。因為,在不少不滿萬年執政黨自民黨的選民看來,儘管社會黨一向無大作為,但只要高舉與自民黨截然不同的旗號,選民便可投之一票,作為牽制自民黨逆時針轉的一股強大力量。正因如此,社會黨人哪怕是政績平平,但在歷屆大選中,一般都能保持三分之一左右的議席,穩居第二大黨。難怪矢言要修改憲法的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將社會黨視為修憲的最大障礙。
 

最大障礙物的轉向

 
但這個修憲的最大障礙,卻在加盟執政黨後自我轉向。這怎能不讓鷹派政客心花怒放呢?自民黨前通產大臣、也是「鷹派中鷹派」的龜井靜香便曾公開讚美村山為「吉田茂以來的名宰相」。理由是他替自民黨完成了單獨執政時期無法完成的諸多任務。基於同樣理由,也有政治漫畫家獻議自民黨,早日頒獎給村山。
 
當然,在保守派的讚美聲中,村山和他的同路人也付出巨大的政治代價。那就是社會黨的支持率一落千丈,並於1996年1月5日村山下台後的1996年1月19日,被迫易名為社會民主黨,名副其實淪為政壇配角的迷你政黨。
 
1995年6月,由社會黨人建議,卻落得不倫不類的「戰後50年國會決議」,和同年8月以村山首相名義發表的「村山談話」,正是在上述自民黨發號施令、村山首相聽從指揮、社會黨日暮西山的尷尬背景下提出和推行。
 
社會黨人之所以十分重視「國會決議」和「村山談話」,無非聊表該黨反戰精神猶存,並藉此挽回該黨走下坡路的頹勢。但事實說明,社會黨的新路線,既趕走舊有的粉絲,也無法吸引新的支持者。
 

漠視日本南侵史實

 
對於東南亞人來說,村山的軟弱與轉向最令我們感到驚訝,他居然默許其通產大臣橋本龍太郎,變相否定日本南侵。
 
正如前面所述,在戰後的日本政壇,任何保守政客只要公開否定侵略,都在國內外輿論壓力和反對黨的追討聲中,被迫辭職或遭罷免。
 
1986年9月,時任文部大臣藤尾正行發表「侵略有功論」,而被同樣是鷹派政客的首相中曾根罷官就是一個例子。1988年,在鄰國的一片抗議聲中,發表「侵略戰爭無罪論」的國土廳長官奧野誠亮,被反對黨強拉下台,宣告辭職,是另一個例子。
 
然而,1994年10月24日,時任通產大臣橋本龍太郎公然對日本南侵是否屬侵略行為,表示「頗為微妙」時,不但未被罷官或引咎辭職,反而受到社會黨出身的首相村山,以及內閣官房長官五十嵐廣三的大力庇護、支持。村山表示「沒有問題」,五十嵐忙着替橋本補充和解釋。橋本遂成為戰後首位為歷史翻案,公開否定侵略戰爭而未被迫下台的大臣,開了日本高官可以口不擇言而不受任何制裁的先例。
 
不僅如此,為了照顧橋本等自民黨人的史觀,被視為社會黨智囊的六名知名開明知識分子,還在《世界》月刊發表「緊急提言」,主張「戰後50年國會決議」應堅持寫明對朝鮮半島的「殖民支配」和對中國的「侵略行為」,但對日軍在東南亞的侵略則可以不提。
 
針對親社會黨文化人如此這般之「緊急提言」,筆者當時在《東京新聞》的專欄中便明確指出:這種忽視東南亞人存在,對日本南侵史實隻字不提的「不戰決議」,哪怕在國會通過,也與東南亞人毫不相干。
 

不倫不類的「戰後50年國會決議」

 
有趣的是,儘管執政黨小伙伴社會黨及其智囊,對自民黨一再退讓妥協,1995年6月9日通過的「國會決議」,並不是直截了當承認日本的「殖民支配」和「侵略行為」,而是加上如下的前置詞:「深思世界近代史上無數殖民地統治和侵略的行為」。如此轉彎抹角的彆扭文字,真正要說的話其實就是自民黨原案主張的:「在列強對他國進行侵略的行為與殖民地統治的競爭時期裏,我國也捲入其漩渦⋯⋯」。弦外之音是,在那列強無不參加爭霸遊戲的年代裏,日本強國也不例外。
 
但即使如此這般語帶雙​​關、隻字不提不戰與道歉、與社會黨原來的「不戰決議」大異其趣的「戰後50年國會決議」,也有超過半數的議員以公私各種理由,而在缺席投票,難怪各方都對此國會決議,評價極低。
 
在「國會不戰決議」受挫之後,社會黨人為聊表其反戰精神猶存的法寶,就只剩下由村山首相在終戰50年的1995年8月15日發表的「村山談話」了。
 
但令人費解的是,就在這位輕量級首相得到全體內閣成員同意向亞洲人民發表道歉談話的同一天,執政黨聯盟大股東、自民黨的強人、也是重量級大臣的橋本龍太郎卻夥同其他九名內閣大臣和100餘名國會議員(另有36名反對黨新進黨國會議員),浩浩蕩盪前往靖國神社參拜。
 
1995年,村上首相向亞洲民眾發表道歉談話,重量級大臣橋本龍太郎卻夥同內閣大臣、國會議員,浩浩蕩盪前往靖國神社參拜……打擂台還是演雙簧?(亞新社圖片)
1995年,村上首相向亞洲民眾發表道歉談話,重量級大臣橋本龍太郎卻夥同內閣大臣、國會議員,浩浩蕩盪前往靖國神社參拜打擂台還是演雙簧?(亞新社圖片)
 

「村山談話」的分量與妙用

 
對此,不少輿論對輕量級首相發表的「村山談話」,與重量級大臣在同一天採取截然不同的言行,迷惑不解。「兩者究竟是在打擂台還是演雙簧?」亞洲各國人民質疑,有一定道理。不消說,經過自民黨人(再加上最大反對黨的新進黨人)「軍神」致敬的表態,「村山談話」的分量與意義已大打折扣。
 
不過,對於戰後一直挨批的日本外務省來說,輕量級首相發表的「村山談話」也有其妙用,就是作為應對外國人批判日本從未道歉的擋箭牌。
 
為此,就連在任五年五度拜鬼的小泉純一郎,2005年4月22日出席雅加達舉行的萬隆會議50週年大會上,也念念有詞,貌似「愛好和平」地重述村山「反省與道歉」的談話。
 
同年8月15日,小泉發表戰後60年首相談話,再度誦念村山經。一邊美化「軍神」,一邊喃喃自語,表示「反省與道歉」,「小泉談話」的分量和意義,當然比「村山談話」更不受歡迎。因為各方看得十分清楚,它充其量只是「亞流的村山談話」。
 
日本保守派人士,打從心底就不同意「村山談話」(1995年)、前面提及的「宮澤談話」(1982年)和承認日本官方參與強制慰安婦事件的「河野談話」(1993年),只是迫於海內外輿論的壓力和形勢,不得不逢場作戲。對此,也許說得最清楚的,莫過於2012年捲土重來的鷹派政客安倍晉三。同年12月眾議院大選前夕,時任自民黨新總裁的安倍便揚言要修憲派兵,亦意圖否定這三個原來就未受亞洲民眾充分認可的談話。
 
不過,上台之後,也許因深深感受到鄰國(特別是韓國)強烈不滿,安倍政權已經少談否定「河野談話」,而把重點轉為渲染《朝日新聞》誤報慰安婦問題。
 
同樣地,對於「村山談話」,安倍政權也不再一口否定,而是委婉地表示「不會原封不動地繼承村山談話」。
 

「安倍談話」的本質和輿論誘導

 
與此同時,為了表示慎重和民主,當局還煞有其事成立一個由16位名士組成,名為「回顧20世紀、構思21世紀世界秩序與日本角色的有識者懇談會」(簡稱「21世紀構想懇談會」),着重探討「安倍談話」的內容與基調。
 
不過,熟悉日本官民協同體制的人士,不難從其無處不在的諸多官委成員名單中,透析這學術包裝背後的「安倍談話」,早已擬好如下不可或缺的關鍵詞:空洞反省再加上強調未來志向的表述。換句話說,懇談會的任務,就是忠實和有力地推銷修憲(內閣美其名為「積極的和平主義」)之貨色。
 
明乎此,就知道如果不看問題的本質,只關注「安倍談話」的文字遊戲(特別是某些詞彙之增減),緊跟日本媒體刻意放出的試探風球團團轉,無疑是上了日本輿論誘導的大當。
 

總結歷史教訓 居安思危

 
了解日本國內70年來政治氣候的大變,以及美國近年重返亞洲的新戰略,我們再回頭閱讀半個多世紀以來有良知的日本知識分子不斷興嘆「戰後!戰後!……又到了戰前」的諸多警世名言,感受良深。
 
際戰後70年,重溫新馬淪陷時期苦難歷史,明辨黑白史實是非總結經驗教訓,顯然意義重大。
 

 

卓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