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六年的希臘債務危機又走到了攤牌時刻。 7月5日希臘公投否決了債權方提出的緊縮方案。各方紛紛商討對策:7月7日,歐元區緊急峰會舉行;希臘提交新方案,做出妥協換取新一輪救助;7月12日,歐盟緊急峰會舉行。歐元面臨2002年流通以來最嚴重危機,其走向必將對全球經濟產生重大影響。
希臘危機自2009年底爆發以來險情迭起。國際輿論多歸咎於希臘人的「不負責任」。然而,若只把這場危機看作一場鬧劇,世人將錯過希臘危機為他國揭示的最嚴肅教訓:體制積弊若不及時清除,一旦危機來襲,將陷入難以脫身的泥沼。所謂「危機倒逼改革」不會自動發生,它需要先期具備政治社會基礎,特別是政治家的改革意願和民意基礎。
希臘之病在於庇護主義
有別於外部的「刻板印象」,希臘人並非沒有努力過。 2010年到2014年,希臘每年平均採取的財政緊縮幅度達到 GDP 的4.2%,為二戰結束以來發達國家所僅見;希臘還加大了稅收佔 GDP 的比重。但是,受累於 GDP 萎縮,赤字率不降反升,償債負擔更重。 「失去的六年」異常痛苦。 2010年至今,希臘 GDP 縮水四分之一,失業率飆升至25%以上,年輕人失業率則逾50%。期間三換政府,政治社會劇烈動盪。
希臘人普遍承認該國經濟結構單一,福利水平過高,導致國家競爭力低下。不過,他們也不滿債權方「三駕馬車」——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多年來對財政緊縮的執念,過於注重財政赤字率指標,注重縮減分子而不是擴大分母國民產出。而債權方一早在救助條件中就要求其推進「結構性改革」。這些改革旨在提高勞動力市場靈活性、擴大市場准入、調節要素價格,注定路途艱難,但是,眼見其他一些歐債受災國(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等)厲行改革逐漸走出危機,希臘的債主們難以原諒其緩慢的進展。雙方各持一理。
希臘之病,並非單在經濟一端。該國經濟競爭力低下的根由,在於臃腫的公共部門、尋租現象普遍的公私關係、保護特殊利益而樹立起的行業壁壘和寡頭壟斷、漏洞百出執行不力的稅務體系。這些弊病,又根植於希臘自1974年民主化以來形成的「庇護主義」(clientelism)政治:用飯碗和福利換選票,這直接導致 希臘財政嚴重透支。
直到2014年年底,希臘政府仍在中左翼的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黨(PASOK)和中右翼的新民主黨這兩大政黨之間輪換,它們主宰希臘政壇30餘年,沉湎於庇護主義政治。雖然兩黨政府均曾根據債權人要求推出改革計劃,但是,在政治組織和文化得以大換血之前,再好的計劃在執行中也會大打折扣。經濟衰退中,社會衝突嚴重激化:那些原本就更有「關係」、能從體制內撈到好處的少數人,也更能設法自保,將更大的代價留給社會資源原本就稀缺的多數人:靠微薄退休金艱難度日的普通退休工人、剛開始找工作卻四處碰壁的年輕人、勤懇經營不走偏門的小業主。
民主為名 民粹為實的公投
這些衝擊承受力微弱的人數量眾多,造成了危機下的希臘政治的扭曲效應:民眾對主流政黨失望,不得不從邊緣激進政黨身上尋找出路。在今年1月大選中勝出的激進左翼聯盟(SYRIZA),將打擊富裕階層的漏稅行為、打破寡頭壟斷、清理腐敗氾濫的政府採購體係等,作為競選綱領。這些主張順應民意,但是,行動畢竟重於承諾。 SYRIZA 黨魁、當今希臘總理齊普拉斯(Alexi Tsipras)的最大使命是與債權方重新談判,以獲取一個不以緊縮而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救助計劃。豈料他爭取這一目標的手段,卻是險招迭出的民粹主義。在數月談判膠着後,6月28日,齊普拉斯突然宣布一周後舉行公投。如果說這場以「民主」為名的公投給了希臘人一次宣示人民主權的機會,卻也無端加深了希臘與債權國之間的裂痕。
SYRIZA 的經濟主張與主流思路存在明顯分歧。他們堅持提高最低工資水平、維持對低收入養老金領取者的補貼、反對對某些消費品(藥品、電費、餐飲等)加徵增值稅等,認為只有通過這種「需求方經濟學」,才能讓希臘經濟重見起色。哪種政策更有利於解決希臘危機,完全可以探討和試驗;但是,對擴充政治資本更感興趣的民粹政客,卻將政策分歧轉變為難以調和的政治對立。
這場危機演變至今,由於歐洲央行等機構設置道道防火牆,它對國際金融穩定性的衝擊可能不再致命。但是,一場時代性悲劇卻已鑄成:希臘人民的尊嚴掃地,歐盟一體化進程被延緩,不管希臘危機結局如何都已傷痕永駐。原本走向「合眾」的歐洲,極端民族主義開始抬頭。
從2000年到2008年,希臘人均 GDP 增長了近兩倍,期間舉辦了2004年奧運會。這一古老文明似正煥發新春。但是,只消一輪難以預測的外部衝擊,繁華勝景即被雨打風吹去,人為掩蓋的體制問題迅速暴露,引爆種種難以預見的混亂。其他國家哀之,亦當鑑之。
原文為2015年7月13日出版的《財新週刊》第27期社評,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