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師亦友亦同德 記呂思勉和錢穆點滴

呂思勉和錢穆同是20世紀的四大歷史學家,他們對於歷史事件的看法,對今天仍具重要參考價值。
呂思勉和錢穆同是20世紀的四大歷史學家,同是江蘇人,呂氏是常州,錢氏是無錫,呂氏生於中法之戰的1884年,錢氏生於中日甲午之戰的翌年1895年,亦是簽訂《馬關條約》的一年,兩人只相差11歲,錢穆雖師從呂思勉,為歷史學啟蒙,稱兩人亦師亦友,亦無不可。
 
作為師長,呂思勉對錢穆的評價如下:「現在的學者中,我覺得錢賓四先生氣象頗有可觀,唯覺他太重視了政治方面,而於社會方面畸輕,規模微嫌狹隘而已。」此文成於1946年,錢穆已51歲,呂思勉62歲,錢穆的《國史大綱》成於1939年,早已卓然成家了。《國史大綱》果然也是論政治者多,論社會者少,但錢穆活到95歲,社會問題當然也補過來了。
 

學習歷史的秘訣

 
呂思勉和錢穆學習歷史,都是古法,由讀《史記》入手,讀法學自曾國藩:「讀書如略地,但求其速,勿求其精。」讀史秘訣是:「能將當世之事,與歷上之事互勘,而不為表面的記載所囿。」凡議論「能力求核實」,是不二法門。但呂氏堅持:「治史不只是講考據,而是講政治和社會各問題的。」歷史的可貴,不在其記得很多事實,而在其能根據此種事實,來說明社會進化的真相,對於現代社會的成因既然明白,據以猜測未來,自然可有幾分用處,所以呂氏主張中學以下的歷史,改教社會學,以歷史為註腳,而到大學,才再教以歷史,因為大學生的社會閱歷,總比中學生為多,而治史以社會學為基礎,至少可以少花兩三年工夫,而早得一些門徑,是治史第一要義。
 
所以錢穆成立新亞書院,要大學一年級生,必讀中國通史,應是本呂氏之意,錢穆要學生讀史,以便「知人曉事論世」,人事是世間第一難事,錢穆最後離開新亞,亦是「人事」問題而已。讀史要有主見,非得了解社會情形,否則對於一切史事,都不能真實了解,所以呂氏主張:「正史材料,太覺零碎,非已有主見的人,讀之實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讀。」到21世紀的學子,和100年前的五四青年,中文程度有天淵之別,尚幸有「四大史學家」出現,以白話文寫古代歷史,才免了讀古文之苦,所以21世紀的學子,還是有福的。
 

兩人政治觀存根本差異

 
呂思勉又是如何論政治呢?首先:「政治不是最好的事情」。這是西方觀點,因為「政治本來是社會上有了矛盾然後才有的」,「所以政治家所對付的,全是些貪婪、強橫、狡詐的人,毫無手段是不行的。」政治總是把這一種勢力去壓服那一種勢力,這雖然不必是戰爭,其性質和戰爭無異。「政治雖然是兩個階級的鬥爭,然在一定時間內,總有一個階級是代表國民福利的」,發展到21世紀,泰國出現了紅衫軍和黃衫軍,誰代表國民福利,也就難說了;美國早就有共和黨和民主黨之爭,誰也代表不了國民福利,更令人莫名其妙,但政客終歸是政客。
 
錢穆談政治,談到北宋新舊兩黨之爭,雙方面都有好人和賢人。王安石雖有高遠的理想,但新政終歸失敗了,只因「看重死的法制,而忽視活的人事」,又是「人事難」也。王安石和司馬光之爭,亦是地域上的南北之爭,王安石代表南方知識分子的「開放與激進」,而司馬光代表北方知識分子的傳統和穩健,但兩派最後是互斥對方為姦邪,一味注重道德的高低,而忘了重道德的本意,凡事官場「重小節,忽大略」,「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古代用人,「視成不視始,責大不責細」,北宋諸公做不到。
 
「較小罪而不觀大節,恤浮語而不究實用」。千年之後,今人亦感嘆歷史之重演,錢穆結語:「新舊相爭的結果,終於為投機的官僚造機會」,如蔡京用事,北宋之亡有六賊,全是投機之輩,「貧弱的宋代,卒於在政潮,屢次震撼中覆滅。」錢穆感嘆:「新派亦非無賢者,而終不勝意氣私利之洶湧」;「兩黨皆可責,亦皆可恕也。」今日的黨爭,能不引以為鑑嗎?
 
讀歷史有實用之處,呂思勉主張:「政治家的功罪,只能問其根本上的主義如何,並不能摭拾着這一件事,或那一件事,用簡單淺短的眼光去評論。」凡做一番大事的人,總是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根本上沒法子使個個人都說好。
 

論曹操、孔明與王莽

 
所以做大事的人,總是把「毀譽置之度外」的。這些話是呂思勉為曹操辯誣的文章中說的,在論曹氏家族,呂錢兩位倒不是在同一陣線,錢穆認為:「曹家政權的前半期,挾天子以令諸候,借漢相名位剷除異己,下半期的篡竊,卻沒有一個坦白響亮的理由」。錢穆在他的文集中,最推崇諸葛亮,要學者讀其全集;但呂思勉則對曹操和諸葛亮同樣推崇,一個是魏武帝,一個是諸葛武候,都有一個武字,封建時代的光明面,是有「公忠體國的文臣」和「舍死忘生的武士」,這兩種美德,兩人都全備了,文武全才,是漢末亡國的光榮。魏武帝和諸葛武侯都是不怕「謗毀」的,做大事業,亦又能如此。
 
至於對王莽的看法,呂錢二人是一致的:王莽篡漢是唐詩所引起的誤會,錢穆只稱這事件是王莽受禪,是漢儒政治理論的自然趨勢,漢末劉家已無人,「王朝德衰,天降異災」,應早物色賢人讓國,「否則革命起,終無以保其位」。
 
王莽書生本色,治禮,務恭儉,迂執信古而負大志,正合時代潮流。王莽要解決是「社會兼併」和「消弭貧富不均」兩大問題,這是一個2000年不變的難題,21世紀有改變嗎?王莽失敗,一是失之太驟,二是奉行不得其人,三是不通情實,變法結果是「人人失業,食貨俱廢」。
 
呂思勉說:歷史不以失敗論英雄。「因為事之成否,多半決於外來的因素」,歷史往往是「事之成於其手」的。新莽失敗,不是王莽個人的失敗,而是先秦以來談社會主義和政策的人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作所為,都是他們發明的理論和政策,王莽只是付諸實行。此後2000年,讀歷史的人都知道,社會改革不易,王莽失敗後,「變法禪讓」的政治理論從此消失,改變為「帝王萬世一統」的思想,影響甚至全亞洲。呂思勉的名言:「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錢穆則稱之為「中國史演進過程中的一個大失敗」,否則今日歷史改寫。
 

談鮮卑人漢化

 
錢穆在評北魏的鮮卑人漢化計劃時稱:「為自己一種高遠的政治理想」,而引起家庭父子慘劇者,前有王莽,後有魏孝文。王莽賜死其子王宇,和魏孝文帝賜死太子拓跋恂,都是兒子反對父親的變法和遷都,引起的悲劇。
 
王莽是因改革不當而天下大亂,魏孝文則在遷都五年後,33歲即卒。天不假年,否則北魏不致因不能繼續改進,並急速腐化而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往往有一度反動,不能因反動而歸咎改進之本身,然亦須在改進中能善處反動方妙」。這是錢穆對改革的一番金石良言,北魏雖亡,但北方文治勢力無可阻擋,魏孝文帝看見這潮流,要鮮卑政權與之融合,反對派不明其意,大都做了時代潮流的犧牲品,衰哉!21世紀潮流,誰能看清楚呢!

張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