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教育,因寓有上述精神,故中國人重視教育,往往不重在學校與其所開設之課程,而更重在師資人選。在中國歷史上,自漢以下,歷代皆有國立太學。每一地方行政單位,亦各設有學校。鄉村亦到處有私塾小學。但一般最重視者,乃在私家講學。戰國先秦時代,諸子百家競起,此姑不論。在兩漢時代,在野有一名師,學徒不遠千里,四面湊集,各立精廬,登門求教,前後可得數千人。亦有人遍歷中國,到處訪問各地名師。下至宋、元、明三代,書院講學,更是如此。所以在中國傳統教育上,更主要者,乃是一種私門教育、自由教育。其物件,則為一種社會教育與成人教育。
孔子死後,不聞有人在曲阜興建一學校繼續講學。朱子死後,不聞有人在武夷、五曲,在建陽、考亭興建一學校繼續講學。更如王陽明,只在他隨處的衙門內講學,連書院也沒有。中國傳統教育之主要精神,尤重在人與人間之傳道。既沒有如各大宗教之有教會組織,又不憑借固定的學校場所。只一名師平地拔起,四方雲集。不拘形式地進行其教育事業,此卻是中國傳統教育一特色。
唐代佛教中禪宗崛起,他們自建禪寺,與一般佛寺不同。可以沒有佛殿,可以不開講一部佛門經典。但有了一祖師,四方僧徒,雲集而至。一所大叢林,可以有數千行腳僧,此來彼往,質疑問難。一旦自成祖師,卻又另自開山,傳授僧徒。禪宗乃是佛教中之最為中國化者,其傳教精神,亦復是中國化。
教育成傳播知識與訓練職業
近代的世界,宗教勢力,逐步衰退。西方現代教育,最先本亦由教會發動,此刻教會勢力亦退出了學校。教育全成為傳播知識與訓練職業。只有中小學,還有一些教導人成為一國公民的教育意義外,全與教導人為人之道的這一大宗旨,脫了節。整個世界,只見分裂,不見調和。各大宗教,已是一大分裂。在同一宗教下,又有宗派分裂。民族與國家,各自分裂。人的本身,亦為職業觀念所分裂。如宗教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法律家、財政經濟家、企業資本家等,每一職業,在其知識與技能方面,有傑出表現傑出成就者,均目為一家。此外芸芸大眾,則成無產階級與僱用人員。
好像不為由人生大道而有職業,乃是為職業而始有人生。全人生只成為功利的、唯物的。莊子說:「道術將為天下裂。」今天世界的道術,則全為人人各自營生與牟利,於是職業分裂。德性一觀念,似乎極少人注意。職業為上,德性為下,德性亦隨職業而分裂。從事教育工作者,亦被視為一職業。為人師者,亦以知識技能分高下,非犯法,德性在所不論。科學被視為各項知識技能中之最高者。《中庸》說:「盡人之性而後可以盡物之性。」《大學》說「格物」,其最後目標乃為國治而天下平。朱子說:「格物窮理」,其所窮之理,乃是吾心之全體大用,與夫國治天下平之人生大道。近代科學,只窮物理,卻忽略了人道,即人生之理。原子彈、核武器,並不能治國平天下。送人上月球,也非當前治國平天下所需,科學教育只重智,不重仁。在《漢書》的〈古今人表〉里,最高只當列第三等,上面還有上上、上中兩等,近代人全不理會。中國傳統教育之特殊理想與特殊精神,在現實世界之情勢下,實有再為提倡之必要。
而且中國傳統教育理想,最重師道。但師道也有另一解法。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子貢亦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可見人人可以為人師,而且亦可為聖人師。中國人之重師道,其實同時即是重人道。孟子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伯夷、柳下惠並不從事教育工作,但百世之下聞其風而興起,故說為百世師。又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所以儒家教義論教育,脫略了形式化。只要是一君子,同時即是一師。社會上只要有一君子,他人即望風而起。又說:「君子之教,如時雨化之。」只要一陣雨,萬物皆以生以化。人同樣是一人,人之德性相同,人皆有向上心。只要一人向上,他人皆跟着向上。中國古人因對人性具此信仰,因此遂發展出像上述的那一套傳統的教育理想和教育精神。
不要怕違逆了時代,不要怕少數,不要怕無憑借,不要計及權勢與力量。單憑小己個人,只要道在我身,可以默默地主宰着人類命運。否世可以轉泰,剝運可以轉復。其主要的樞紐,即在那一種無形的教育理想與教育精神上。此可以把中國全部歷史為證。遠從周公以來3000年,遠從孔子以來2500年,其間歷經不少衰世亂世,中國民族屢仆屢起,只是這一個傳統直到於今,還將賴這一個傳統復興於後。這是人類全體生命命脈之所在。中國人稱之曰:「道」。「教統」即在此「道統」上,「政統」亦應在此「道統」上。全世界各時代、各民族、各大宗教、各大思想體系、各大教育組織,亦莫不合於此者盛而興,離於此者衰而亡。而其主要動機,則掌握在每一小已個人身上。明末遺民顧亭林曾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內涵意義亦在此。
不可為要學別人而遺忘了自己
由於中國傳統而發展成為東方各民族的文化體系,韓國人的歷史,至少亦該遠溯到3000年以上。即根據韓國史,我想亦可證成我上面之所述。我中、韓兩民族,尤其是知識分子,身負教育責任的,應該大家奮起,振作此傳統精神,發揚此傳統理想。從教育崗位上,來為兩民族前途,為全世界人類前途,盡其最高可能之貢獻。
我要特別說明,我很喜歡這「傳統」二字,因這傳統二字,特別重要。但要認識傳統,其事不易。好像有些時候,我們要認識別人反而易,要認識自己反而難。而且要認識我們東方人的傳統,要比認識西方人的傳統其事難。如中國有4000年、5000年以上的傳統,韓國有3000年以上的傳統,日本有2000年以上的傳統。西方如法國、英國,只有1000年傳統,美國只有200到400年傳統,蘇維埃沒有100年傳統。
教育的第一任務,便是要這一國家這一民族裏面的每一分子,都能來認識他們自己的傳統。正像教一個人都要能認識他自己。連自己都不認識,其他便都不必說了。
今天,我們東方人的教育,第一大錯誤,是在一意模仿西方,抄襲西方。不知道每一國家每一民族的教育,必該有自己的一套。如韓國人的教育,必該教大家如何做一個韓國人,來建立起韓國自己的新國家,發揚韓國自己的新文化,創造出韓國此下的新歷史。這一個莫大的新任務,便該由韓國人自己的教育來負擔。要負擔起此一任務,首先要韓國人各自認識自己,尊重自己,一切以自己為中心,一切以自己為歸宿。
但這不是說要我們故步自封,閉關自守。也不是要我們不懂得看重別人,不懂得學別人長處來補自己短處。但此種種應有一限度。切不可為要學別人而遺忘了自己,更不可為要學別人而先破滅了自己。今天,我們東方人便有這樣的趨勢,亟待我們自己來改進。
錢穆: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三之三)
(本文是錢穆先生1974年9月在韓國延世大學的演講)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