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儒家的教育理想與精神

——論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中)

中國傳統教育,亦可謂只要教人為君子不為小人,教人為雅人不為俗人。說來平易近人,但其中寓有最高真理,非具最高信仰,則不易到達其最高境界。中國傳統教育,極富宗教精神,而復與宗教不相同,其要端即在此。
人的生命,有小體,有大體。推極而言,古今將來,全世界人類生命,乃是此生命之大全體。每一人之短暫生命,乃是此生命之最小體。但人類生命大全體,亦由每一人之生命小體會通積累而來。不應由大體抹殺了小體,亦不應由小體忽忘了大體。
 
儒家教義,乃從每一人與生俱來各自固有之良知良能,亦可說是其本能,此即自然先天之性。由此為本,根據人類生命大全體之終極理想,來盡量發展此自然先天性,使達於其最高可能,此即人文後天之性。使自然先天,化成人文後天。使人文後天,完成自然先天。乃始是盡性知天。若把自然先天單稱性,則人文後天應稱德。性須成德,德須承性。性屬天,人人所同。德屬人,可以人人有異。甚則有大人小人之別。有各色人品,有各類文化。
 
世界諸大宗教,都不免有尊天抑人之嫌。唯有中國儒家教義,主張由人合天。而在人群中,看重每一小己個人。由每一小己個人來盡性成德,由此人道來上合於天道。沒有人道,則天道不完成。沒有每一小己個人之道,則人道亦不完成。近代人喜言個人自由,實則中國儒家教義,主張盡性成德,乃是每一人之最高最大的自由。由此每一人之最高最大的自由,來達成全人類最高最大的平等,即是人人皆為上上第一等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儒家教義由此理想來教導人類,此為對人類最高最大之博愛,此即孔子之所謂仁。
 
中國儒家此一種教育理想與教育精神,既不全注重在知識傳授與職業訓練上,更不注重在服從法令與追隨風氣上,其所重者,乃在擔任教育工作之師道上,乃在堪任師道之人品人格上。故說:「經師易得,人師難求。」若要一人來傳授一部經書,其人易得。若要一人來指導人為人之道,其人難求。因其人必先自己懂得實踐了為人之道,乃能來指導人。必先自己能盡性成德,乃能教人盡性成德,《中庸》上說:「盡己之性,乃能盡人之性。」孔子被稱為「至聖先師」,因其人品人格最高,乃能勝任為人師之道,教人亦能各自盡性成德,提高其各自之人品人格。
 

中國傳統教育重通德通識

 
韓愈《師說》謂:「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其實此三事只是一事。人各有業,但不能離道以為業。如為人君,盡君道。為人臣,盡臣道。政治家有政治家之道。中國人常說信義通商,商業家亦有商業家之道。社會各業,必專而分,但人生大道,則必通而合。然人事複雜,利害分歧,每一專門分業,要來共通合成一人生大道,其間必遇許多問題,使人迷惑難解,則貴有人來解其惑。所以傳道者必當授之業而解其惑。而授業解惑,亦即是傳道。
 
孔子門下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言語如今言外交,外交政事屬政治科。文學則如今人在書本上傳授知識。但孔門所授,乃有最高的人生大道德行一科。子夏列文學科,孔子教之曰:「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則治文學科者,仍必上通於德行。子路長治軍,冉有擅理財,公西華熟嫻外交禮節,各就其才性所近,可以各專一業。但冉有為季孫氏家宰,為之理財,使季孫氏富於周公,此已違背了政治大道。孔子告其門人曰:「冉有非吾徒,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但季孫氏也只能用冉有代他理財,若要用冉有來幫他弒君,冉有也不為。所以冉有還得算是孔門之徒,還得列於政事科。至於德行一科,尤是孔門之最高科。如顏淵,用之則行,捨之則藏,學了滿身本領,若使違離於道,寧肯藏而不用。可見在孔門教義中,道義遠重於職業。
 
宋代大教育家胡瑗,他教人分經義、治事兩齋。經義講求人生大道,治事則各就才性所近,各治一事,又兼治一事。如治民講武,堰水歷算等。從來中國學校,亦重專業教育,如天文、曆法、刑律、醫藥等。近代教育上,有專家與通才之爭。其實成才則就其性之所近,宜於專而分。
 
中國傳統教育,也不提倡通才,所提倡者,乃是通德通識。故曰:「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有了通德通識,乃為通儒通人。人必然是一人。各業皆由人擔任。如政治、如商業,皆須由人擔任。其人則必具通德,此指人人共通當有的,亦稱達德。擔任這一業,也須懂得這一業在人生大道共同立場上的地位和意義,此謂之通識。通德屬於仁,通識屬於智。其人具有通德通識,乃為上品人,稱大器,能成大業,斯為大人。若其人不具通德通識,只是小器,營小事,為下品人。
 

君子小人之分重於雅俗之分

 
中國人辨別人品,又有雅俗之分。俗有兩種,一是空間之俗,一是時間之俗。限於地域,在某一區的風氣習俗之內,轉換到別一區,便不能相通,限於時代,在某一期的風氣習俗之內,轉換到另一期,又復不能相通。此謂小人俗人。大雅君子,不為時限,不為地限,到處相通。中國在西周初期,列國分疆,即提倡雅言雅樂,遂造成了中國民族更進一步之大統一。
 
此後中國的文學藝術,無不力求雅化。應不為地域所限,並亦不為時代所限。文學藝術如此其它人文大道皆然。故《中庸》曰:「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此項大道,其實只在一個小己個人的身上,此一人便成為君子。但君子之道,並不要異於人,乃要通於人。抑且要通一大群一般人。故曰徵諸庶民,要能在庶民身上求證。考諸三世,是求證於歷史。建諸天地,是求證於大自然。質諸鬼神,是求證於精神界。
 
此項大道,唯遇聖人,可獲其首肯與心印。聖人不易遇,故將百世以俟。但此一君子,其實亦可謂只是一雅人。雅即通,要能旁通四海,上下通千古,乃為大雅之極。故既是君子,則必是一雅人。既是雅人,亦必是一君子。但沒有俗的君子,亦沒有雅的小人。只中國人稱君子,都指其日常人生一切實務言。而中國人稱雅人,則每指有關文學藝術的生活方面而言。故君子小人之分,尤重於雅俗之分。
 
中國傳統教育,亦可謂只要教人為君子不為小人,教人為雅人不為俗人。說來平易近人,但其中寓有最高真理,非具最高信仰,則不易到達其最高境界。中國傳統教育,極富宗教精神,而復與宗教不相同,其要端即在此。
 
錢穆: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三之二)
 
(本文為錢穆先生1974年9月在韓國延世大學的演講)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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