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金庸筆下的復仇意識

金庸小說中充滿人算不如天算的宿命論,天理昭昭,惡人總有惡報,而毋須自己親手復仇。指出在施虐者中,惡行者的行兇的者,有幾多人是快樂的?有幾多人是稱心如意的?

中國人傳統上有兩句極相反的話,一是「君子不念舊惡」,一是「君子復仇,十年未晚。」究竟那一句對?復仇,是金庸小說其一重要的主題,也是武俠小說必有的情節。

金庸第二部小說《碧血劍》便是復仇的故事,金蛇郎君爲復仇而找石樑五老的晦氣,是小說中重要的情節。《飛狐外傳》全篇都以互相復仇爲故事主幹。《神鵰》主幹又是復仇,是李莫愁復情仇,和裘千尺向丈夫公孫止復仇。《倚天》中成崑以一人失戀,殃禍天下,造成謝遜濫殺,惹來一大群人向他復仇。此外,《書劍》和《鹿鼎記》不斷說及反清復明,反清復明也是復仇。楊過也曾想向郭靖夫婦復仇,江湖上仇恨何其多?

多元化的復仇情節

金庸小說中有許多復仇的情節,金庸對復仇的態度有多元化的處理。在《射鵰》中,楊康明知完顔洪烈是殺父仇人,不但沒有殺之復仇,還出手援救。

楊康不肯替父復仇,充滿心理矛盾,既感完顔洪烈之恩養,又貪榮華所致,寫得深具人性。不願復仇的還有《連城訣》中的狄雲,見到舊情人戚芳,爲了舊愛,竟然替奪妻的仇人療傷救命。《神鵰》中年輕的楊過孤苦伶仃,因父親死得不明不白,以為給郭靖夫婦害死了,無時無刻不想復仇,後來明白真相和郭靖的爲人,再沒有爲父復仇的意念了。同樣胡斐明知苗人鳳是殺父仇人,但出於英雄惺惺相惜,當苗人鳳危急之時,便慨然出手相救。

對復仇的處心積慮,要數《射鵰》和《神鵰》中的王妃瑛姑。她為人刻怨孤僻,人生的目標除了一心一意和意中人重聚之外,便是要殺了打死她孩兒的兇手,那知後來得楊過之助,引得與周伯通相見後,人變得豁達了。周伯通叫她下手打死殺子兇手裘千仞(慈恩),她卻說:

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加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啦!

這些可以復仇洩恨而不願復仇的人,有因自己的前途富貴,有因自己的性格豁達仁慈,有因為氣度與見識,不肯下手,也有因為享受到快樂而饒卻敵人。但一些江湖上的血海深仇總要報的。為復仇而生活,最處心積慮、刻忍過人的莫如《神鵰》中絕情谷中裘千尺和《笑傲》中的林平之。

復仇是否帶來快感

裘千尺和公孫止是夫妻反目,切齒為仇,刻骨怨毒之甚極為罕有。原因簡單不過,兩人都非善類。結果裘千尺大仇得報。且把丈夫祖宗傳下幾代家業一把火燒光,而自己也同時同地而亡,復仇可有絲毫之快?

林平之復仇的代價更是淒厲。他原來是大鏢局的少主人,卻因被人覬覦家傳武學,弄得家破人亡。父母雙雙被殺後荒野棲身,求乞渡日。後且仰人鼻息,屈辱求助。忍辱負重,不外想報深仇。後來練成一流高手,宰殺得昔日陷害他的青城派一眾如禽如畜,甚而玩弄敵人,結果自己反而弄瞎雙目,要再投靠奸人(左冷禪一夥),在得報大仇之後又可有絲毫快意?

親見仇人被殺身亡的感受,金庸小說中描述得最明白的是《天龍八部》中老冤家蕭遠山和慕容博:

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此一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30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哪知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十分快意,但內心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在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事情可幹,活着也是白活。

上文只不過撮引,原文多出兩倍字有餘,可是作者金庸對復仇後心態探討是那麼嚴謹和認真。要復仇,辦到了,便「只覺得在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可幹,活着也是白活。」相信這便是作者對復仇意識其一的看法。

這段寫來罕見而值得深思,復仇不一定快樂,反而是憾事,看來復仇沒有什麼大意義。《神鵰》中程英和陸無雙滿門被李莫愁所害見到她被火燒死,心中也無喜悅之情。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寫謝遜當年濫殺無辜,此時為親友復仇的人聯群結隊而來。但這時謝遜雙目已盲,武功全失。復仇者見到他的淒涼景況,都只向他吐唾沫洩忿,未有加害。

金庸小說中對復仇的情節都以低調消極的手法表現。無論讀者是否同意,但都反映出作者對復仇觀念有的胸懷。

金著是否帶着何必復仇的意識

金庸在小說中誠然懷着寬容的態度處理復仇的問題,但在字裏行間,其實有兩種元素使他有這樣的意識。且看《射鵰》中一段: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 這一抓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

眾人聽了,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這樣厲害,又想楊康設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染上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金庸小說中充滿人算不如天算的宿命論,天理昭昭,惡人總有惡報,而毋須自己親手復仇。指出在施虐者中,惡行者的行兇的者,有幾多人是快樂的?有幾多人是稱心如意的?有幾多人能享受到泰然的生活?即使由邪入正的裘千仞和謝遜,做了惡事,還不是心中常常受到自己的折磨?

但金庸對施惡者也不一定放過,《飛狐外傳》中的「甘霖惠七省」湯沛至死不悔,始終假仁假義,袁紫衣便不放過他,痛手鋤奸。明乎其理,金庸小說的「復仇」意識當更易為讀者明白了。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