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楊照:台灣已找到了自己的定錨

香港正好和台灣處於兩個方向。九七回歸之初,香港的定位還是相對很安穩的,但現在原本的定位被衝擊,像台灣以前一樣進入了漂流的狀態。以前在英國殖民時期,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其實並沒有很大的問題,因為相對與英國來說,香港人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應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每年舉辦的「台灣式言談2015」的邀請,楊照先生於4月18日來到香港擔任講者,帶來一席很有意思的「言談」——閱讀台灣——定錨與漂流。本文為演講後的訪問內容。
灼:灼見名家記者
楊:楊照先生

何謂閱讀台灣

灼:楊先生,您好,謝謝您接受本社訪問。您這次談的題目叫做「閱讀台灣——定錨與漂流」,請問何為「閱讀台灣」?
楊:當今這個社會,很多年輕人不愛閱讀,他們看手機,看 iPad,看電腦,但是他們不能耐下心來閱讀,面對書本有壓力。閱讀和我們接觸世界的其他方式有何不同?首先閱讀的特質是逼着你專注,其次閱讀可以是非常個人化和非常自我的,每個人閱讀一本書都可以有自己的想像和解讀。
因此,我這裏所講的閱讀,不是字面上的閱讀,而是閱讀的態度——專注和盡量了解閱讀對象的背景,歷史等相關各種信息。比如我們可以用閱讀的態度去閱讀音樂、閱讀電影。比如,如果我們看電影可以先了解電影的背景,甚至了解導演的職責和如何剪輯,那你就會從看電影中看到導演做了什麼,對電影的了解就會完全不同了。
灼:所以「閱讀台灣」的意思就是以閱讀的態度來了解台灣?
楊:是的,如果用閱讀的態度,即是以專注和努力收集各種信息的態度下來看待台灣,我就是以這樣的態度來看台灣的當下和現實,這當然可能是我很個人很主觀的看法,但我想很大膽地說一句,我認為台灣已經找到了她的定錨。
以台灣最有活力的文化這個領域來做例子,台灣的媒體和出版之前都經受了「產業化」的激烈衝擊,「產業化」的根本是經濟規模,當初媒體成功地產業化了之後,現在卻一塌糊塗。因為經濟規模的原則就是顧客要什麼,我就要給什麼,當媒體把讀者當成顧客所需而去創造新聞,媒體就完了。
但在出版上台灣似乎正在產生新的傳奇,雖然出版業之前也被「產業化」洗禮,像城邦這樣的出版社,一年出版各種書籍超過1,400多種。但現在卻有一些出版社走上了相反的道路,他們研究內容、字數、如何就字數和內容排版、設計貼切內容的封面、用何種紙張、如何裝幀,非常細膩化,這種是反「產業化」的方式,可以說是一種「手工業」的做法。在網絡龐大的衝擊下,大量免費的內容可在手機、電腦、iPad、Kindle 上隨時閱讀,這些出版業者因此重新思考人和書之間的關係,把書還原成一個 object(物),變成人和物之間的關係,一旦還原了這個關係,書就自由了。

台灣的定錨

灼:走向「反產業化」正是台灣當下所找到的定錨?
楊:當全世界被資本主義的浪潮席捲而無一幸免的今天,大家都在快速的「產業化」中迷失了自我,台灣卻可能以台灣本地的特性和特色,找到自己獨特的位置。
我去年有機會和一位訪台的著名鋼琴大師 Stephen Kovacevich 聊音樂,他說了一句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話,他說他這次彈的貝多芬和舒曼後期的音樂作品,實際上都是痛苦的、壓抑的,在音樂廳演奏的時候,不能因為想要坐在後面的觀眾都要聽到就彈得大聲,而是要把後面的觀眾吸引過來,一直吸引到琴裏面去。所以台灣也要尋找一種方式,不是把自己送出去讓人家知道我的存在,而是用台灣的特質來把人家吸引過來。高度產業化的狂潮下,保有獨特的風格和精神是最有價值的,最吸引人的。
2010年前的台灣,我認為是華人社會中最不確定的一個地方,那麼複雜的歷史,一直在漂流,一直不知如何定位和認同。過去的漂流中台灣什麼都經受過了,所以現在這個島反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定位,這就是定錨。
楊照認為,香港或許跟台灣一樣,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例如是放棄追求利益最大化。 右為主持周保松教授。(光華新聞中心提供)
楊照認為,香港或許跟台灣一樣,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例如是放棄追求利益最大化。 右為主持周保松教授。(光華新聞中心提供)

對香港的啟示

灼:那麼您的這個觀點是否也可為香港借鑒呢?
楊:是的,我想這對當前香港的一些思考者會有一些幫助。香港之前有強大的西方文明的基礎,尊重遊戲規則;而過去10年,新的資本主義從中國大陸而來,而這個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原始時期的狀態,就是最大可能地破壞規則,找到最大的利益化,這必然對香港產生巨大的衝擊,造成困擾。所以我覺得香港也存在着另外一種可能性,比如放棄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有沒有可能呢?這我就留待香港的讀者思考了。
灼:當台灣找到了定錨的時候,香港卻正在前所未有地迷失中,香港尤其是年輕一代參與佔中、反自由行、移民台灣,他們對社會不滿,不知出路在哪裏,但他們同時被標籤、不被理解,您對這個有什麼看法,對香港的年輕人又有何建議呢?
楊:香港正好和台灣處於兩個方向。九七回歸之初,香港的定位還是相對很安穩的,但現在原本的定位被衝擊,像台灣以前一樣進入了漂流的狀態。以前在英國殖民時期,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其實並沒有很大的問題,因為相對與英國來說,香港人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而現在,除了香港一些年紀較大的人,對中國有記憶的人,雖然也有不安和不滿,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還可接受;年輕一代卻有了很大的身份認同上的衝突,想要在認同上得到一個更明確的態度,這對於這個世代是很危險的。
作為台灣人,因為我們曾走過相同的狀態,因此有這樣的經驗。我們應該讓年輕人了解更多「中國人」這個概念,讓他們了解這個概念可以是更寬容的、更包容性的,可以有不同的表述,不需要香港的年輕人去「被迫認同」。大陸方面應該有這樣寬容的態度去處理這些問題,不然香港就會成為一個威權社會(authoritarian society),年輕人會反抗。

要孩子學 先要自己喜歡

灼:最後,香港的很多讀者對您的認識是那本您寫給您學鋼琴的女兒的一本書,叫做《我想遇見你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請問您可以給香港的家長,特別是那些孩子在學琴的家長一些忠告嗎?
楊:我想講很重要的兩點。其一,對孩子學琴,你自己首先要喜歡音樂。你自己喜歡音樂,會引起孩子對音樂的好奇心,才可以使他在音樂上走得遠。其次,要珍惜孩子學音樂對你帶來的影響,善用這件事,比如你可以借和小孩子一起學習音樂,看譜的機會,讓他對音樂有更多的理解。家長自己學習了音樂,也會了解孩子學音樂時的不容易,理解他,幫助他學會忍耐,幫助他找到了忍受那些枯燥痛苦的練習是為了得到什麼,幫他找到他和音樂之間的關係。如果找不到,那可能不要學下去為好。

楊照簡介

楊照,著名的台灣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人。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歷任民進黨國際事務部主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總編輯,總主筆及副社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並在電台主持節目。楊照著作豐富,包括長短篇小說、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和經典解讀專書等40餘種。代表作有《家族相簿》、《暗夜迷巷》、《我想遇見你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楊照的七堂公民課:第一堂 以平等之名:托克維爾與民主在美國》等等。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