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出生於大陸的金耀基,兩歲跟着母親逃難。1949年到了台灣,畢業於台大法律系、政大政研所,再到美國匹茲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
1970年他受聘於香港中文大學,直到擔任中文大學校長後退休以至今日,總計定居香港近50年了。
多年來,他深入研究中國與華人社會的現代化議題,觸及文化、社會與政治等核心,是此間少數可以深入觀察兩岸三地局勢變遷的權威專家之一。
今年6月起,香港人為了反對修訂《逃犯條例》,引爆所謂反送中抗爭,迄今延續六個月,更進一步影響11月24日香港區議會選舉,非建制派拿下452席中的388席,建制派只拿下59席。金耀基首度打破沉默,接受《遠見雜誌》專訪,暢談他對這次運動的看法。以他居住香港50年來經驗,如何解讀這次事件本質?對於香港未來,他又有何建議?以下是專訪精華:
香港過去50年如何發展?香港成英國殖民地,是天數;香港所得比英國高,是異數。
《遠見雜誌》問(以下簡稱問):你怎麼見證過去50年香港的發展?
金耀基答(以下簡稱答):我是1970年到香港,同時間英國派了新港督麥理浩到香港,從那時起,香港就開始起飛,從一個殖民城市,變成一個國際都會。
那個年代,開始搞地鐵,興建公屋,搞九年義務教育,成立廉政公署,我還擔任過廉政公署三個委員會中一個委員會的主席。
100多年前,中國把台灣與香港分割給外國人,「這是天數」,沒辦法。但1980年代,香港與台灣都成為亞洲四小龍 ,經濟能量超過許多國家,「這是異數」。大家問,怎麼可能?
後來中英簽署聯合聲明(1984年底),確定香港回歸大陸,因為不信任,香港人開始大量移民,移出去的很多是大學以上學歷,當年香港的大學生很少,是非常寶貴的資產。
所以97前香港就搞大建設來重振信心。一個是搞當年全球最大的赤鱲角機場,代表香港還要持續發展。第二個就是投資大學,培養人才。之前香港只有兩所大學,現在有十所,還在不斷增加中。
1997年香港要回歸給中國時,香港人均所得甚至超越英國人。你說,香港怎麼像是殖民地呢?英國30年間把香港變成一個國際都會,香港老百姓享受到了國際公民的生活權利。今天香港上街的人大都是70年代以後出生的,不同於父執輩,他們沒有經歷過「殖民地」的生活經驗。
問:許多人評論香港時說,香港人有自由,但沒有民主,你怎麼看?
答:民主是一種政治制度,自由是一個目的性的價值。走向自由之路,不一定要完全透過民主,香港是透過法治才得到自由的。香港有英國人建立的法治,這是很難得的,也是英國遺留下的很大的制度遺產。
比較起來,台灣今天有自由,是因為有民主,不是因為有法治,台灣的法治還是不夠健全,有時會受政黨的操控。香港有自由,則是因為有法治,不是因為有民主。
令人擔心的是,香港的法治正受到傷害。現在蒙面示威者日以繼夜,出來到處砸砸砸,知法犯法變成例行日常,這種「攬炒」(玉石俱焚)的心態,隱藏着對香港法治的不尊重。有些人視法為無物,甚至為了心中的「正義」,就不顧合法不合法了!
如何解讀抗爭本質?香港人愈來愈焦慮,要求民主聲量愈來愈大
問:「反送中」條例引發的抗爭運動,持續不歇,你怎麼解讀這次事件的本質?
答:香港政治地位的轉變是很特別的。通常殖民統治者離開殖民地時,是我走了,我把統治權交還給當地人。但英國離開香港時,是他走了,不是把香港交給香港人,而是把主權交給中國。
這是殖民地上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二戰日本是戰敗國,把台灣交還給中國,是不同的情景。
我認為鄧小平了不起,他提出「一國兩制」,是有歷史智慧的,是有政治現實意識的,就是為了解決香港的特殊性。所謂一國兩制,是指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維持資本主義生活方式50年不變。
但問題是,怎麼落實?一國兩制是一個政治觀念,後來通過香港《基本法》變成法律文字。我寫過一篇文章《一國兩制:一個受考驗的理念》(One Country, Two Systems:An Idea of Trial),指出一國兩制在1997年後,考驗才真正開始,因為社會會不斷改變,中國會變,香港會變,《基本法》的內容,勢必要不斷解釋與修正。
依香港《基本法》規定,《基本法》的解釋權是賦予中國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大)。全國人大在2014年8月31日解釋,正式否定了香港特首由市民一人一票真普選產生(當年9月,引發「佔中」抗議運動)。
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確實是要通過選舉才能產生治港港人的。97前,英國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用中國的觀點來說,就是「偷步」,他提前推動區議會、部分立法委員的選舉。必須說,在《基本法》下,香港人擁有的是「有限度的民主」。
大陸承認香港有民主,但是是有底線的,選出來的特首不能夠反中國啊!選特首,一開始是400個選舉人,多數是人大、政協代表,許多是香港有頭有臉的人,但泛民派認為這是小圈子選舉。之後擴大變成1200人,但港人還是懷疑,不足以真實反映民意。此外,最近這幾年,被疑有「港獨」背景的人一個一個被取消參選區議會與立法會的資格,導致民間反港(府)反中的情緒愈來愈多。
回歸至今22年,港人愈來愈焦慮,認為「一國兩制」愈來愈偏向「一國」,偏離「兩制」,強烈要求維持「一國兩制」的特性。極少數激進人士甚至以「港獨」為訴求,不惜斷送香港正常的民主進程。
97後,香港幾乎年年有人上街,已成為抗議之都、示威之都。香港向來是經濟城市,但在97後,非常快速的變成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城市了;抗議、示威已成為香港民主的一個組成部分。
為何抗爭愈演愈烈?200萬人「和理非」的訴求,政府沒能合理回應,卻顯露了「權力的傲慢」,這樣,「勇武派」就出來了。
問:以前的抗爭時間不長,為何今年反送中抗爭,持續快半年,且愈來愈暴力?
答:林鄭月娥特首可能覺得,搞一個引渡法,把在台灣犯下殺人罪的陳同佳引渡去送審,是很正常正當的,但這觸動了港人的神經。法案的修訂過程中,香港各界就不斷反對,但港府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之前(2015年)香港銅鑼灣書店老闆失蹤10個月(被中國便衣人員帶走),香港人認為,以前抓人還偷偷摸摸,新法通過後,是否就公開抓了?
所以一開始100萬人上街。這人數不得了,但過程很平和,外國媒體還說,「這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但其實背後很洶湧。100萬人中有很多人是受一種恐懼感所驅動,堅決反對自由受到限制。
只是,百萬人遊行沒讓特首林鄭月娥修法止步,她反而更急着通過法案。結果就逼出200萬人上街。原本上街遊行是所謂的「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他們的訴求被漠視,林鄭的「權力的傲慢」激起更大的民憤,「勇武派」就出來了。
街頭的蒙面的激烈抗爭者大多是「勇武派」,他們戴上豬嘴,穿上黑衣,拿英國旗、美國旗,看到中國旗就扯下,丟到地上,砸地鐵,破壞交通。甚至縱火、搗毀商店、傷害不同意見者。之前的口號是「五大訴求,缺一不可」,近日是「時代革命、光復香港」、「攬炒」(同歸於盡),與最早的「反送中」訴求,已完全變質。
「勇武派」之暴力做法,絕不會是大多數「和理非」贊成的,但「和理非」的領袖人物也不敢與「勇武派」割席,一割席,發言權就沒有了。所以我說,政府是要負責的,對「和理非」的訴求怎可不聞不理?
對香港造成的影響?香港已出現分裂,不知道會不會裂解
問:「勇武派」領導人是誰?
答:我不知道,也不願猜測。但我以為這次號稱無領袖的社會運動,絕無可能是沒有領導性的組織。每次運動,在很短時間內,可以遍地開花,從資訊的收集、傳播、到何時何地的動員集結,以及物資支援,幾乎達到「城市戰」軍隊級的水平。
像「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些口號,一定要有人謀策。你說沒有後台嗎?你信嗎?只是後台是誰?我不知道。當然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已公開干預香港的事務,一點也不遮掩了。我看不到美國最近制定的《香港民主人權法案》對於香港未來會有什麼積極的作用。
目前資訊很混亂,謠言很多,假新聞滿天飛,要聽誰的?我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問題是,警力好像也查不到(幕後者是誰)。
這次抗爭已對香港產生很大傷害。各大酒店只剩下五成不到住房率,很多服務業歇業,而香港九成是靠服務業,勞工們不上班,失了業,日子怎麼過?香港經濟的傷害恐已超過2003年的SARS之災了。
香港已經出現分裂的現象,令人憂心擔心的是,港人已被劃分為藍色、白色、黃色社群,更不幸的是,抗爭者(不限黑衣人)與警察,成為水火不容的對峙,香港會不會裂解,不知道。今後,香港如何平復?如何找回昔日警民一體的日子?如何找回香港安定繁榮景象,是一大挑戰。
迄今,我只有一個期待,絕對不要有解放軍進來平亂。進來必有宵禁,香港將成死城。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國兩制也就壽終正寢,這是最令仇者快,親者痛的事。
問:11月24日香港區議會選舉,非建制派在452席中拿下388席,建制派僅拿下59席,佔比13%,你怎麼看未來的香港?
答:這次香港區議會選舉能在重重困難下如期舉辦,大致做到公開、公平、公正,十分難得。此次投票率達70%,選民近300萬,是創記錄的。
我想說,300萬選民中的大多數是6月初200萬上街遊行的「和理非」。這一次「和理非」不是上街,而是走進「投票所」,在一定意義上,它是「和理非」與主張「攬炒」的勇武派的無言的「割席」。300萬的選民對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是不捨的,他們仍對香港的民主制度有一定的期望。的確民主制度的根本就是把「打破人頭」(暴力鬥爭)改為「點數人頭」(票數定勝負)。無疑的,香港要真正實踐「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只有從街頭抗爭走上議堂論事。
我想說,這次300萬選民,不論是藍、白、還是黃,分別和平地到投票所,投下神聖的一票,這一刻,他們都是「和理非」。
11月24日區議會選舉的結果,明顯地改變了香港的地方政治權力版圖。雖然區議會處理的是地方性的事務,但它對香港的未來是有影響的,事實上,它必然會影響到明年的立法會選舉。
此次區議會選舉可能是香港的一個新轉折點。當然,我們不能期望香港的街頭暴力將會因這次選舉而全面停息。但林鄭特首與港府至少與市民的新代表人可能有更真實的互動與對話,對香港的深層次問題應該有一個尋求共同解決的新起點。是的,我是有擔心的,地方的區議會政治可能一開始就風波四起,甚至不排除出現「議會街頭化」的現象,但是,我寧願相信,今次進入地方議會殿堂者,至少應保有送他們入議會的「和理非」的基本姿態,至少知道民主是講包容與妥協的政治制度。講到底,政治是一門講求「可能」的藝術!
是的,我相信,香港地方議會的派系表現將會決定性地影響到明年立法會的選舉。我期望,香港將會有一個有真心願、真能力實踐「一國兩制」的議會政治,則香港幸甚,港人幸甚。
在此,我想說,一國兩制是一個動態的政治運作,過去,香港各界領導人不知不覺偏向於造就「一國」的思維,較少去設想如何強化「兩制」。在一國與兩制間如何找到、把握二者的平衡點,需要的不只是對政治現實的理解,也需要一點歷史智慧與理論的勇氣與想像力。我希望在朝在野的港人能用心去體認鄧小平當年倡導「一國兩制」的初心。
原刊於《遠見雜誌》,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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