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筆者因工作關係認識史丹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傑出專家陳明銶教授，前後與他做過三次越洋訪問，一談就是兩三個小時，其對中美關係見解獨到，令人敬佩。他對後輩十分提攜，知道我去英國讀書，便指導我畢業論文的方向，甚至是人生的方向。「去Stanford拜訪Ming Chan」一直在人生to do list中，卻始終未能成事，想不到上年論壇一別，已是最後一面。在電郵他的一句“Please keep in touch”，也已成了最後道別。
礙於篇幅所限，刊登於周年論壇特刊的版本未能盡數記錄陳教授的真知灼見，而網站刊登〈中美關係緊張，是否全面對抗的冷戰重臨？〉一文，旋即登上榜首，反應讀者對陳教授的重視，文灼非社長着我再整理這篇最後的記錄，希望讀者更深入了解陳教授的想法，以作紀念。重聽錄音，整理當中的關鍵概念及內容，Ming Chan聲若洪鐘的講話，又再次在耳邊響起。教人久久未能忘懷。
陳明銶教授，一路好走。以下是陳教授接受本社最後一次訪問全文：
今年是鄧小平改革開放40周年，但對很多西方國家而言，是上回華爾街引發的環球金融經濟大衰退的十周年。雖然大部分歐洲國家及美國均有相當程度的復原和復甦，甚至最近美國的經濟表現可以稱是上佳狀況：3.9%的失業率是近20年來的最低，一年四季的GDP的增長率都有2至2.5%以上，華爾街股市是極為蓬勃的，似乎已經走出十年前環球金融經濟危機的陰影。
在欣欣向榮、商界榮景的時候，爆出美國對中國在經貿方面及科技方面的嚴重打擊手段，甚至再加深一層觀察，擴大檢討的範圍。這可否理解為中美兩國關係近年愈趨緊張化，絕對不是所謂冷戰時期有暴徒反對、頭號敵人共產黨、蘇聯時代的所謂權力核心平衡，美中攜手合作抗衡莫斯科，現在是否改變了？
中央盼以德服人 執行者以權壓人
中國的整體國力無論是量還是質，在過去十多年都絕對發揮了出來，讓世界各國「多加注意或者欣賞」的地方很多，所以中國在國際舞台興起已經是公認的事實，但有幾點值得注意：
一，這個所謂「中國在世界興起」是否傳統世界霸權帝國式的興起，引起近鄰及其他列強的憂慮甚至不滿？中方領導層在過去十年強調是和平的興起（peaceful rise），而胡錦濤及現在的習近平領導層，亦多次重申中國不會採取霸權主義的手段，亦不希望獨霸一方。現時習近平的口號依然是構建多元合作、人類世界命運共同體等，似乎有一種世界大同而不是獨善其身的宣傳方向，以減輕外界的憂慮和擔心。在這個大前提下，過去十多年亦開始由中國官方或者半官方的機構人士推動軟實力的路線，以達到所謂以情動人、以美迷人、以及最高層次的以德服人。當然這是一個很高境界的外交策略，甚至是國際關係的基礎定位。在實際的層面而言，會否北京當局官方或者非官方機構人士言行有所背道而馳？會否給予外國某種印象覺得中方富強了，成為經濟實力上的龐然巨物，軍事科技領域亦有突破性進步及重大突破，但會否出現言論及行為未必最符合軟實力的要求？會否有事讓人覺得並非以情動人，而是以權壓人；並非以美好迷人，而是以錢買人；更加做不到以德服人，反而是以力嚇人？
國際場合「堅持原則」 改善形象幫倒忙
最出名的例子當然是孔子學院網絡，項目在美國及加拿大備受批評，甚至著名的頂尖研究型的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亦要求孔子學院停辦校內項目，而歐洲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亦要取消孔子學院在該校的種種項目。孔子學院領導層在海外的某類惹人注目甚至令人不安的言行，我有第一手的親身體會。2014年7月底，在葡萄牙最古老的大學科英布拉大學（University of Coimbra），這個軟實力的盛會，是利用文化教育的傳播和交流，讓外面多點理解認識中國文化，從而對中國增加好感，為中國在海外贏得一個掌聲，以及對中國對外關係能夠加分、吸收擁躉或鞏固「基本盤」的支持，但是在2014年夏天，因為在科英布拉大學主持的第30屆歐洲漢學雙周年大會（30th 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 Bi-Annual Conference, EACS），也是葡萄牙首次舉辦這個國際級的漢學會議，我被該會及該校邀請為在7月25日的大會開幕儀式做主題演講嘉賓，與會者中的不少人與我有密切的交往。甚至在此前的2013年4月，我應葡萄牙共和國總統邀請，去里斯本出席有總統親自出席的、每10年一次的葡萄牙國際策略定位的會議，作為亞太區的主講人，亦是全場唯一的亞洲人士擔任主講嘉賓。會議後收到副校長邀請擔任2014年夏天漢學大會的主講嘉賓。同年2013年的10月底，我被邀請到該校做一個正式的校長講座嘉賓，因此與該校負責漢學會與高層交往甚密。
就在會議前兩天，我在里斯本的時候，已經被通知大會所印刷好的會議手冊可能無法派發。原來內裏刊登了以台北為基地的蔣經國學術文化交流基金會的廣告。廣告的第一頁是澳門文化局的廣告，但是因為會議前的會議在葡萄牙Minho舉行，該學校也有孔子學院，由中國首都北京每天支付2萬至3萬歐羅支持，因此北京有很大的發言權。孔子學院屬於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稱「漢辦」），「漢辦」的總裁許琳女士亦有親自到場出席會議前會議的開幕儀式，但提出條件：不准有蔣經國學術文化交流基金會廣告的刊物在場內派發。
台交流機構登廣告 陳教授仗義助斡旋
我與歐洲漢學學界老中青三代與十分相熟，因此在7月23日遇到數名德國的年輕漢學家，他們談論起這件事情，說他們是第一批到達，每人拿到一本，但之後聽說場刊不能派發。我早一晚收到電話，里斯本大學當局十分頭痛，我亦曾經翻閱場刊，建議沒有那一頁就可以。
在那次開幕禮之後，許琳女士發言後到台下，我向她請教：「蔣經國學術文化交流基金會是贊成中國統一的，我認識那位執行長，是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朱雲漢，他是絕對反對台灣獨立的，甚至去過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等國內名校交流和演講，所以許女士不能張嘴閉嘴說是『敵對機構』的廣告，歐洲的漢學雙年會似乎從來未邀請過華人學者擔任主講嘉賓。我兩天後到大學演講，場刊刊登了我的演講及照片，我的照片不是普通的照片，是2013年4月12日我在里斯本總統府演講時總統府官方攝影師的傑作，這是大會特別到總統府取照片，而且那次十分隆重，我為你們做了一件好事。因為所有演講者的駐葡國大使，如哈佛大學、劍橋大學的學者，他們美國、英國的大使亦有被邀請出席，而且是總統府設的官式晚宴，我就跟總統府秘書長及葡國教育部長商量，因為我是史丹福大學教授，理論上是邀請美國大使的，但由於與哈佛大學重複，而我在總統府演講的主題就是：中國與葡萄牙的友好關係是透過澳門，五個世紀以來的人際及文化交往現在，亦以這個歷史資源作為發展中國與葡語國家經貿合作的基礎，如果總統本人同意，可否邀請中華人民共和國駐里斯本大使出席，就不必再邀請美國的大使了。否則，中國的宋大使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出席這個總統午宴。而我亦懇請總統府特別邀請澳門特區政府駐葡萄牙辦事處的署長出席，該署長後來回到澳門出任現在的特區政府的公務司司長，這足以證明，我的立場是如何？不是要為中國「丟架」，我想為中國在國際舞台上製造多一個機會，但是現在你一個外來的人客，因為出了3萬歐羅，就要在這裏指手劃腳進行干涉。你應該知道，新聞報道指24小時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先生官式出訪非洲多國。其中會特別停留葡萄牙海岸省份亞述群島，但是因為葡國總統正在東帝汶訪問，所以葡國總理特別以代理總統的身份，去亞述機場設宴款待路過的習近平主席。就這件事，我已經是葡國公認的中國問題專家，該國的電台電視準備今天晚上來我酒店房訪問我，他們會提出場刊被扣查的問題，你要我如何回應？」
許琳女士說她不理會，總之不允許「敵方」的廣告出現，然後就走開了，不願意再回應此事。
編按：史丹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傑出專家陳明銶教授追思會將於12月2日（星期日）下午2時假香港大學王賡武講堂舉行。為環保計，懇辭花牌。
陳明銶教授最後訪問（四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