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作態度嚴謹,從不濫寫,又不斷追求突破自我,在寫作技巧而言(非娛樂性論),一部比一部寫得精彩。到了《天龍八部》,他登上了自己的高峰、集自己的大成。《天龍八部》是金庸小說中寫得最好的作品,也是寓意最博大精深的作品。這種說法並非說金庸其後的小說表現走下坡,而是更像一個職業的球手再不作職業賽,此後再出場時,只不過玩票性質,但身手一樣矯捷。《天龍八部》之後的《笑傲江湖》和《鹿鼎記》,都全是金庸遊戲之作,表演之作。《笑傲江湖》出現之時,中國政治局勢動盪而微妙,金庸有感而發,因而寫成這部全以爭奪權位、人性醜惡暴漲的人性、政治武俠小說。
《鹿鼎記》最後出現,一方面引來一些讀者的驚訝和失望;另一方面卻得到較小數人的竭誠讚賞,譽之為最佳作品。有人更為文指出《鹿鼎記》是反武俠的武俠小說,一如西班牙作家萬塞提斯寫《唐吉訶德》以騎士的故事反諷西方的騎士。驟眼看來不無因由,事實卻有欠理據。
《月雲》出現,帶出明朗線索
金庸以寫武俠小説起家,獲得社會的稱頌,何來要反武俠小説?以金庸的學識和眼光,豈不知武俠小説出自豪俠小説,是中國小説中重要一脈?何必要打之壓之?金庸寫《鹿鼎記》有異前書的作風,到了2000年寫自況性短篇小説《月雲》的出現,給我們帶出了一條明朗的線索。
金庸是位傑出的作家,猜想絕不會滿足於社會大眾賞譽給他「傑出的武俠小説家」的光環。金庸心底下追求的該是「傑出小説家」的桂冠。金庸當認爲自己可以藉着創作武俠小説而達至傑出「小説家」的成就,於是便產生撰寫「非武俠」的小説一演身手。金庸也知道自己寫的小説若脫離武俠小説的元素,縱使寫得極好,也未必得到一如昔日眾多讀者的捧場。因爲這不是小説的素質問題,而是讀者口味的客觀問題。金庸把自己的創作新意念及考慮讀者喜愛的因素糅合起來,於是產生了非武俠的武俠小説《鹿鼎記》。這部小説是金庸遊戲之作,也是金庸希望藉此衝出武俠世界之作。
金庸在接受訪問時曾說:「好的小説就是好的小説,和它是不是武俠小説沒有關係」。這種説法對研究小説的人來説當然贊同,亦可以作爲上文推測金庸心意的旁證。
金庸筆下的人生有許多遺憾,人生沒有絕對的苦樂,許多因因果果也非人力可以選擇安排。另一觸動心弦深處的是小説中可以讀到難得一見的戰爭描述。古代戰爭在金庸小説中一再出現,金庸以悲天憫人的筆調寫戰爭的可厭可怕,充滿人道精神,情操高尚,使人產生崇敬之情。
金庸小説中帶出許多觀念,感受因人而異。其中最強烈的訊息該是「謀者不得,得者不謀」、人算不如天算。那些花盡心思,努力經營謀取的人,大多數好夢成空,反而至誠至拙者往往有意外之得。
金庸的遺憾與優美文學境界
金庸小説其一特別之處是作者對作品一再修改。例如《神雕俠侶》在1959年5月金庸創辦明報時面世,16年後,1976年9月推出嚴格的修訂版本。2004年2月在台灣又推出再修訂的「最新版本」,27年後的版本又是否完美無暇呢?沒有人敢說。亦有朋友認為金庸一改再改又重改自己的作品,非毫無價值,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個極優秀的作家在不同的階段諦視的人生和世情,或許有其道理。
早年版本尹志平強暴小龍女,使許多讀者對尹志平極為憎恨。原來歷史上真有尹志平其人。而且是有道之士,對全真教有極大的貢獻。金庸也感到對先賢不敬,最新版中改為強暴小龍女者另有其人,叫甄志丙。尹志平還是留在書中。作者金庸大費周章當然認爲有需要才這樣。但許多讀者卻不以爲然,因爲小説中許多情節和人物的性格已烙印在心中,故此小説只宜小修不宜大改。筆者認為其實把「尹志平」三個字改為「尹志誠」便不會辱及前賢了,這個名字更像趙志敬的師兄,讀者更易接受。
金庸對自己小説的一改再改,顯出追求完善和對作品的珍愛,而近三千萬言中,確有難以周全的情節和漏洞出現。但與小説整體傑出成就相比,只不過大醇小疵。當我們舉頭喟歎月不常圓的時候,或會想到「月如無憾月常圓」來開解自己一下。但若有一天我們可以令到月亮只圓不虧,滿月晚晚掛在天空,我們會還這樣欣賞月夜、感到更加美滿嗎?對於金庸每次把小説刪改,論者多不以為然,除了因對小説的印象先入爲主,另一原因是刪改往往顧此失彼,把一些地方修改得通順了,另一些地方神采便失去。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注意到?筆者對金庸的修訂,是對情節的改動有點失望,但整體的表現更具文學的底蘊,無疑更臻優美文學作品的境界。
寫出堅毅失敗者的可敬可愛
另一方面,讀金庸小説使人警覺到即使英雄好漢,擁有至高權力地位的能者智者,許多時候他們同時擁有比常人更大的背負和遺憾。在和命運對抗的天人角力中往往都是可憐的失敗者。在這個過程中,卻見到義勇的可敬,情真的可愛,犧牲、和成全他人之美。感受到仁人志士的慈悲,對生命的堅忍,對使命的執着。在堅毅的失敗者中,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輝。失敗不一定可憐可恥,有時反而從中見到可敬可愛之處。金庸小説給了我們一種對生命強而有力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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