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武俠小說，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讀者上至大學教授，下至販夫走卒。小說趣味性之濃不在話下，而產生共鳴界域之廣，實屬罕見。要談他的小說，先自書中的少年英俠說起。
陳家洛袁承志 系出名門
先說《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是一個貴胄書生，典型的白馬王子型人物，是少女的夢寐偶像。書中的陳家洛一方面擁有令人羨慕的世間榮華富貴，另一方面他卻背負著稀有的重擔與抑鬱。先要捨身救友，繼而要奪取滿人江山，最後憑弔失去的愛情，悒悒終生。作者在這裏有意偏重主人翁先天性的貴胄身分，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相之子。暗裏卻更是當今皇上的胞弟。這種寫法，純粹討好讀者（當然有其衝突性）。就像童話的主人翁，有令人羨慕的社會地位。陳家洛是作者硬生生塑造的人物。在20（60）多年前愛聽故事的年代，陳家洛自然是個可愛的人物，但比起袁承志，他的吸引力顯然少了許多。
袁承志是名將袁崇煥之後，身分非凡。是個聰明人（見與木桑對弈，棋力進展之快），得異人垂青，以超常理時間，練得超常人之武功。袁承志之可愛在於平易近人，在平凡外型中擁有深湛武功，於是無往不利。一副大智若愚的德性，通常使人先是小覷，隨而震驚以至懾服。寫得讀者恍如親履其境，拍手叫個痛快。而陳家洛則只不過予人台上做戲，台下叫好的感覺。袁承志性格有血有肉，顯然在寫作上已跨進一大步。作者此時留意到人物不必高高在上，性格上必要有較脆弱之處，否則像陳家洛一樣天縱英才，便太雕塑僵硬。所以袁承志的聰明有一定限度，故此弄個機靈的溫青青來襯托一下。
袁承志生命中的悲劇性很少；只有父親死得冤冤枉枉，年少時較孤單。結局時對大時代、對當前社會有無可奈何之歎，隱居海外，帶着淡淡的愁哀。袁承志的性格與命運，具說服力而動人，應該是作者筆下成功的人物。
胡斐楊過 少年歷盡艱辛
隨之而來是《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的胡氏父子。金庸在這個時候，把主角從正面人物，寫成灰暗人物。在寫作而言，是可喜的現象。大膽創意，跳出自己建立的方框。
胡氏父子都是含冤而不欲辯白之人，只用行為來為自己的人格求證。主角都要經過莫大的努力去取得社會地位，漠視名門正派的歧視。胡一刀和胡斐孤高行徑，其實已取得更多的自尊。其中胡斐的本領，靠自學、靠活用環境。家傳刀譜所佔地位固然極重要，但作者表達的善用環境和自勵更重要。作者此時的心意與《書劍》及《碧血劍》已顯著不同。媚俗之中，把主人翁賦上強烈的生活意味。在胡氏父子身上，隱然可見楊過的倔強及黃藥師孤高的影子。相信此時作者腦海之中，已孕育着《射鵰》的故事。
《射鵰》的故事中，金庸將男主角的前先天優越性亦抹煞，更強調力學。郭靖魯鈍，不斷吃苦。肯力學、仁厚，終於成功。但不要忘記作者對主角身分的重視。魯鈍的郭靖，失德的楊康仍是名門之後。但與邊疆名將，當今天子血緣的關係相比，血緣地位已降一大截。金庸寫到這裏，更為狠心，寫得主角生命受到威脅，以待死之身，完成未了之事，當然逢凶化吉。結果郭靖晚年生活美滿，娶得賢慧解語花，夫唱婦隨，最後雙雙為國壯烈犧牲。縱觀郭靖庸厚多福，性格使人讚賞。而要讀者有代入感卻難，大抵庸厚易為，多福卻未必。
《神鵰俠侶》中郭靖義兄之遺腹子楊過，活得比以前任何一個人坎坷孤苦，童年艱苦流離，對世道不明，自成一格。作者仍強調克服環境的努力，又來死亡威脅的一套。到絕情谷後求取解藥的一段，添上生存與道義的取捨，使讀者屏息而觀。楊過少年性格過於倔強，遭遇過於奇詭，似乎與生活脫節。筆者不愛楊過早年的叛逆性格，比較上也不愛「神鵰」一書。
（按：此乃許多年前筆者觀點。據九十年代初調查，金庸小說以《神鵰俠侶》最暢銷。猜想其內容主調是愛情，確寫得令年輕讀者動容，甚而極有代入感。小龍女失身一節，不少人恨死尹志平。金庸後來改之叫甄志丙，不復是全真教第三代修真之士。）
令狐沖被師矇騙 坎坷成材
楊過之後，是張無忌及令狐沖。一個個愈見悲劇性命運，一個個愈見活得坎坷。張無忌亦算出自名門，是武林大宗派武當門人之後，但比歷史名將之後身分又低一層。張無忌父母逼於環境時勢，雙雙自殺而死，不可謂不慘痛。令狐沖更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身世極差，多年受師父岳不群矇騙利用。與張無忌兩人都是從平常武功因際遇而得非常武功。此二人亦常面臨死亡邊緣，苟全殘命，奮力更生。
作者寫到此處，似乎男角的無堅不摧，無敵不克的武功無可再寫。於是令狐沖變成西部神槍手的化身。一劍在手，所向無敵。手中無劍，弱比婦孺，這點算是在《笑傲江湖》的新意，不過似乎博得的掌聲不多。
韋小寶不學無術 得天獨厚
最後的《鹿鼎記》，金庸索性將主角的身分降至最卑賤，是個婊子養大的小雜種。韋小寶長於娼館之中，貪財好色，生性狡猾，與以往男角品格相比，天淵之別。可見從貴胄的陳家洛，到卑賤的韋小寶，一脈相承身份每況愈下，亦意料中事。韋小寶不學無術，騎牆苟且，反而諸事順利，最難處理的男女問題，也讓他一股腦兒連娶七大美人歸，來個歡喜收場。出身微下，擅於逢迎，最後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看來極不合理，想不到讀者都看得點頭稱是，暢快無比。
金庸筆下的男角，經多年的演變，有三大特色。一、 男角的血緣身份，由極尊降到極卑。二、男角由先天性的優越條件，漸次變為因後天的努力而成材。三、男角的磨難愈來愈多，每帶悲鬱失意。
十餘年來（1955 – 1970）金庸寫作風格的改變，當然是隨着十餘年來生活經驗的改變而來，這位當今文壇的武林盟主，看來要和我們說：人生多苦難，庸人多厚福了！
本文摘錄1983年拙著《金庸筆下世界》，略作修繕刊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