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北京城的魅力

北京與上海,是中國南北並恃的國際大都會。奇怪的是,近20年來,上海史是國內外學術界長盛不衰的熱點,而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卻乏人研究。雖然北京集中了中國最頂尖的高校和最頂尖的學者,但他們似乎都是「首都人」,而非「北京人」,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獨獨對眼皮底下的北京這所城市視而不見。
撰文: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北京與上海,是中國南北並恃的國際大都會。奇怪的是,近20年來,上海史是國內外學術界長盛不衰的熱點,而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卻乏人研究。雖然北京集中了中國最頂尖的高校和最頂尖的學者,但他們似乎都是「首都人」,而非「北京人」,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獨獨對眼皮底下的北京這所城市視而不見。
 

北京:家國之中缺乏城市認同

 
少了京城的研究,上海等於缺了一個「他者」,再熱鬧的上海史,豈不寂寞?好不容易盼到了這本《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真有乾旱逢春雨之感。作者董玥在北大求學,後來去美國念博士,如今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當教授,雖非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卻對這座城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鄉愁」。她寫的是胡同口的老人們常念叨的「老北京」,這「老北京」並非500年的帝都,而是民國時代的北京。
 
全書從空間變遷、物質生活和書面文本三個場域展示民國北京城的風貌,有天、有地、有物、有人的動靜,還有北京人特有的情感生活。以我感興趣的京城知識分子來說,這些國家精英繼承了帝國士大夫的精神傳統,他們所關懷的除了專業趣味之外,便是國家與天下大事,而與地方事務基本無涉。他們即使觀察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通常也從國家視角出發,所欣賞的多與帝都有關的建築景觀、皇家園林,如故宮、天壇、頤和園等。
 
許多人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不會說一口京片子,但依然感覺自己是城市的主人,反而將真正的北京人視為「他者」。北京文化人與城市的聯繫是情感的、審美的、純精神性的,北京城之於他們是精神的鄉土,是地理化的家國。北京象徵着心靈之家和中華國家。但家國之中所缺少的,恰恰是上海獨有的城市認同。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北京有的是一流學者,但獨缺對這座城市的研究,原來如此。
 
《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封面(網上圖片)
《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封面(網上圖片)
 
 
 延伸閱讀 摘自《民國北京城:歷史與回憶・後記》 董玥(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歷史系博士。現為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 90年代中期當我開始寫這本書的英文版時,民國時期在專業史學家之外仍然是現代史上一個略顯晦暗模糊的影子。今天,民國卻已經成了一個被廣為憶念的時代;「民國範兒」這個流行詞既是對那個過去的時代的欽慕,也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缺失的批評,正如80、90年代對民國北京的懷舊所起到的作用一樣——或許它正是今天「民國範兒」之流行的序曲。民國北京確實是有其獨特的精神、活力和風格的,或許可以稱為北京這座城市的「民國範兒」,但是它到底是什麼,尚需謹慎思考。貶損過去以顯示今天的優越,或把過去理想化、浪漫化以批評時弊,看上去是相反的,但實際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用的是同一個做法,遵循的是同一個邏輯,都會變成對過去的誤解和簡化,而用變形化的歷史引導自己。 民國北京的文化活力我認為部分來自於「傳統的回收與循環」——物質的、社會的、文化的、美學的、價值觀的。這本書的中心就是討論不同的回收與循環。首先是因為物質的貧乏而不得不進行的物質的回收與循環,這種回收常常是出於無奈,但是這種物質的循環卻幫助創造了民國北京的文化魅力。這種文化魅力也來自另一種更加有意識的回收與循環:對於過去所擁有的價值的認識與珍惜,並且讓它作為「活着的傳統」而在日常生活與新的創造中生存下去。保留和拋棄一樣,也可以是一種選擇。而因為是有意識的,它便不完全是由物質條件決定的,在物質不再貧乏時,仍然可以自願地做這種選擇。事實上,世界上讓人們難以忘懷的城市,無不是因其深厚的歷史積累而給予人們豐富的想像和體驗,因其歷史而獲得其獨特性、深度、和韻味,對於人類的文化積累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我們曾經用了幾十年來拉直我們的歷史觀,把它變成線性的。如果歷史是一條直線,而且在這條直線的末端有一個已知的、確定的目標,那麼過去、甚至今天就都只能是需要擺脫的負擔。一切的過去都是無用,自我存在的意義就變成了每天從歷史和過去中擺脫出來,朝向未來,日日更新。這種歷史觀所結之乾癟無味的果實,我們早已經嘗到了,今天仍在咽。假如建立在對過去的完全否定上,更新何來?向何處去?以什麼為坐標來繪一張地圖? 時間是史家的敵人,也是史家的朋友。我們必須把它作為一個障礙來克服,才能尋找被它抹去的人物、事件、和意義;但它也為我們提供理解過去所必須的距離,讓我們看到的更廣、更遠。今天距離「現代化的新北京」開始建設也已經有30年了,我們能夠大致看出這個時期的輪廓了。對於一座有着近千年歷史的古城,30年原本應該只是一瞬間,然而過去這30年中北京城發生的變化,大概比它從元建都到清結束的幾百年中所經歷的變遷更大、更根本。變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時間感錯位。如果說80年代初舊日北京還依稀可見,還會讓人們覺得北京是一座古城,那麼從那時開始的飛速變化到今天已經使得古城不再。90年代中期我開始寫這本書的英文版時,北京最熱的議題是「發展與保護」的關係,很多人在為保存北京急劇減少的歷史印跡而疾疾呼號,然而這卻終究沒能讓發展停緩一下步子。時至今日,北京最讓人們不安的正是過去幾十年裏高速發展所帶來的一個結果——環境問題。幾千年的環境積存和文化積澱,在幾十年裏被消耗掉,這樣的時間上的不對稱,對城市的居民和歷史學家來說,都是震撼性的。我們甚至沒有準確的語言,更不用說有效的框架,來思考這時間的失衡。或許當代中國史學能對世界史學做出的一個貢獻,是為這種巨變式的歷史提供某些思考的框架。 懷舊似乎是北京這座城市一個執拗的主旋律;我所研究的民國北京和90年代中期我所看到的北京或許可以看作一個雙重懷舊的歷史。這種懷舊有它的意義——肯定過去的價值,對當下做出評論,對未來施加影響。世界上很多古城都是小心翼翼地、常常是選擇放棄現代化帶來的便利來呵護自己的歷史。但是民國北京和過去30年的北京告訴我們,僅僅懷舊是不夠的。民國北京的許多學者希望通過懷舊把這座城市的過去傳給後人,也就是我們,而反諷的是,僅存的「老北京」正是在新一輪民族主義的熱浪中,在對「中國中心」的追求中,在國學熱中,一天一天真真實實消失的。對中國特色和傳統文化的強調,與對實實在在的歷史和傳統的毀滅並行不悖,似乎毫無衝突,沒有交集。「過去」能以各種方式被利用,但不一定為人們真實的日常生活開拓出更大的空間,留下多少創造性的美的印跡。其中緣由,值得反思。創造力需要空間,需要不同的人們的參與。一個城市是否能有鮮活的生命力,取決於能否建立起適當的機構與制度,以保證人們參與對城市的未來的選擇。 在如此變幻莫測的時代,我們大概知道是不可能再回到老北京的。那麼思考一座城市的歷史有什麼意義呢?我想,這種思考的意義在於,歷史像一個人類知識和智慧的百寶箱,它為未來出現的難題提供思考的資源、養料、和方式。歷史的功用就是讓我們知道,我們今天的方式不一定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它告訴我們,是誰,在什麼情況下,為了什麼原因,做出了怎樣的選擇。誠實地面對歷史,我們會意識到,我們的現實並不一定是唯一而必然的,它是選擇的結果,而選擇總是由人做出的。未來不是自然而然就一定會更好;未來會更好,只有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有意識地讓它更好。 我常常想,假如過去的人來到今天,他們會怎樣看?怎樣想?如果我們能夠採訪他們,他們會說些什麼?他們看到今天的北京,會是怎樣震驚?我在為寫這本書在北京查找資料時,去了清東陵。站在乾隆墓裏,向上看是一段台階,裏面暗,外面亮。墓室裏很安靜,能聽到外面的人們說話,自信地評論着乾隆皇帝。那一刻,我想,假使乾隆皇帝能說話,他會怎樣回應這些人呢?或許有一種心態可以叫做「後來者的優越感」? 我們敢於如此自信地評論、評價過去,因為我們以為我們知道過去的人所不知道的——我們知道他們的未來。但,我們與他們其實並無不同:我們同樣不知道未來;若有人稱知道未來,那也只是某種史學觀的設定,或者基於過去未曾實現的願望之上的期待和希望。我們能夠了解的只有過去。歷史當然是今天的人看過去,但是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過去的人代言,讓他們回來與我們進行一場關於過去、今天、與未來的對話與爭論。假如他們穿越時光,站在我們面前,是我們爭論和對話的對像,我們還能夠那麼自信地評論他們的經歷嗎?我們「後來者的優越感」還能夠那麼名正言順、自然而然嗎?人們常說「以史為鑒」,那麼如果我們面對歷史的銅鏡,在過去的人物與事件構成的背景上面,映現出的是我們的面孔:我們面對的是通過歷史揭示出來的我們的欲求與希望、貪婪與慷慨、正義與不義。當我們與歷史對話時,我們了解的是歷史,更是我們自己,而後者才是歷史的真正目的和功用。 這本書一定是有其不足甚或不準確之處的。本書原本是為英文讀者所寫,所以其中有些細節對於熟悉中國歷史和北京歷史的讀者不免繁瑣,在中文版中有所調整,但仍不完美。這部書的翻譯並非直譯,很多部分是用中文重寫,對有些討論進行了刪節或擴展。從開始搜集資料到現在,已將近20年,這期間有更多更新的資料被發現,更多的研究成果面世,不能將其全部包括在書中,我很遺憾。今天將這本中文版呈現在北京史的讀者和各位史家面前,期待指正。從我離開北京到這本書的中文版出版,正好25年。雖然已經很久不是北京的常住居民,但是北京總是在我心中佔據了一個特殊的地位,使我不能不關注它的一切。為這座對於我有着不可替代的意義的城市獻上一本一定有缺陷、但是用心寫的書,也不枉為它曾經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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