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傅秉常(1896-1965)是香港大學首位一級榮譽工學士,因緣際會,成為近現代中國的政治家、外交官,是中華民國駐莫斯科的最後一任大使,任內代表國民政府簽署《四國宣言》,蜚聲國際,為近現代中國外交作出巨大貢獻。儘管傅秉常與香港關係密切,卻鮮有史學家為此作出深入研究,《傅秉常傳:從香港大學到莫斯科中國大使館》作者黃振威冀填補此一缺口,以全這位民國外交家的完整歷史。本社將分三次刊登《傅》書作者自序,此為第三篇。
《傅秉常傳──從香港大學到莫斯科中國大使館》除序言外,分為五章。第一章談傅秉常的家世、早年生活、嗜好、其與髮妻何燕芳之結合,與何啟、伍廷芳等之戚誼。
第二章的主旨是1920至1943年間傅秉常的經歷和事業。傅秉常因伍廷芳等之關係,很早便投身外交事業。瓊海關監督和粵海關監督兩職,表面上是掌管財政收入,實際上亦具外交性質,皆因當時的中國海關由英國勢力所操縱。傅秉常在粵海關監督任內,同時亦為廣東交涉員,負責外交事宜。廣東與香港近在咫尺,兩地交往自然頻繁,而當時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所以廣東交涉員即無異中國外交官。而且當時孫中山的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大本營財政基礎薄弱,粵海關所得稅收來得特別重要。故粵海關監督乃廣州政府一重要職位。傅秉常能在27歲之齡擔當此要職,除家世背景外,個人深具才幹也是關鍵原因。本章談傅秉常和伍朝樞之關係,以及他與孫科之訂交等。傅秉常在1920年代初被視為「太子派」之重要一員。所謂「太子派」,並非一個實體的政治組織,而是一個以孫中山兒子孫科、伍廷芳兒子伍朝樞及傅秉常為首的政治網絡。(註21)在這個網絡下,集結了許多曾放洋留學或有外國生活經驗的年輕粵籍菁英。而在這些人當中,有許多與傅秉常維持了大半生的友誼。傅秉常的政治生涯,或多或少都與太子派有所關連。太子派代表國民黨初期的新興力量,在政治上與胡漢民(1879-1936)等為首的「元老派」相角力。本章將會以較多篇幅,深入剖析太子派的組成和蛻變。以後蔣介石(1887-1975)冒起,國民黨政治均衡起了實質變化。在國民黨當中原屬較有力量的粵籍人物,一變而為退居二三線。傅秉常等以後漸與胡漢民等親近。傅秉常在這時的日記中,經常流露對蔣介石的不滿情緒。(註22)1930年代以後,具太子派背景的人多聚集在孫科領導的立法院之下。1943年前,傅秉常長時間在立法院和外交界服務。傅秉常與伍朝樞、孫科關係尤深,一生仕途起伏進退,亦多與兩人有關,故本書討論伍朝樞和孫科亦較詳細。
從傅秉常看太子派興起
第三章主要談國民政府駐蘇大使任內之傅秉常。他是國民政府最後的駐蘇大使。傅秉常在中蘇關係史上的正確地位,有待深入探討。《傅秉常日記》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傅秉常因與宋子文(1894-1971) 不睦, 以及個人經濟問題, 再加上國難當前, 故在1943年接替邵力子(1882-1967)而為駐蘇大使。(註23)傅秉常在抗戰後期出使蘇聯,正值中國處於危急存亡之際,蘇聯的取態對中國抗戰前途舉足輕重,因此對蘇外交至為重要。駐蘇任內,是傅秉常一生事業的頂峰。從1943年及1944年的日記看,傅秉常在艱苦的環境下努力經營館務。因戰爭關係,傅秉常初上任時,中國大使館在古比雪夫(Kuybyshev)。(註24)稍後才遷回莫斯科。(註25)這兩年,傅秉常工作努力不懈。1943年中國能在莫斯科有份簽署《四國宣言》,傅秉常居功至偉。(註26)他亦視此為其一生之得意傑作。在芸芸眾多日記之中,1944年那一本最厚,記載有好有壞。整體來說,這一年他鬥志高昂,對未來充滿盼望。隨着戰事漸漸向中國一方有利邁進,傅秉常1945至1946年初的日記語調甚為樂觀。1946年他首次離蘇赴英出席聯合國大會和返國開會,稍後又到法國出席會議。但從1946年聯合國大會蘇聯等之表現,可以預見日後美、蘇陣營之對壘。而且中國內戰的陰霾始終揮之不去,1946至1948年的日記提到內戰的次數愈來愈多,傅秉常的樂觀一去不復返。(註27)1948年的日記更瀰漫着幽暗的情緒,在西曆大除夕更談到自己在迎接新年派對中「強為歡笑」。(註28)1949年情況更差,傅秉常終於離開蘇聯,結束6年駐蘇大使生涯。傅秉常見證了中蘇關係的高山低谷。實在蘇聯並不十分重視與中國的邦交。傅秉常在蘇聯6年,鮮有獲史太林(Joseph Stalin,1878-1953)單獨接見。即獲接見,都只是陪同他人前往而已。(註29)傅秉常在任內一直致力於中蘇親善,更因此被標籤為「親蘇派」。(註30)他常因在蘇聯工作不順而感到沮喪。(註31)
1949年中國經歷巨變。傅秉常臨危受命,被委任為外交部長。當時情況至為惡劣,他亦覺無可作為,遂決心辭職。後傅秉常定居法國,過着海外寓公的生活。這亦是第四章的主要內容。對傅秉常來說,海外生涯是鬱悶的。一方面源自經濟壓力,一方面來自家庭生活不美滿,一方面也因報國之志未遂。平時勤於寫日記的他,在每年第一天的日記定會作回顧與展望。1950年的第一天,他的日記只有寥寥數語謂︰「鄧秉坤、張柱南等在申江樓請晚飯,慧明(按,傅慧明)唱粵曲。同席人頗多,菜則不豐。」(註32)這一年的日記極簡短,只到4月為止,且中間很多天沒有任何內容,可見他是有一日沒一日地寫。在1951年第一天,他說︰「我個人方面,在一年中,無善可述。法文雖稍有進步,但事事多不如願。」(註33)在1952年第一天,他說︰「回顧去年一年,所經公私均甚不利。私人上所受痛苦尤多,只望今年運轉而已。」(註34)1955年,傅秉常抱怨「在飯館下層地爐〔牢〕安裝一大書架,以放置我在Sartrouvil le搬出之書。我若與我國內之朋友言,我在巴黎街邊咖啡館讀杜詩,在廚房底下置圖書樓,彼等必笑我狂〔誑〕謊。實則並非虛言。苟非燕妹(按,何燕芳)種種,我對於此種生活亦可不改其樂者也」。(註35)聖誕前夕,練習英語一事又喚起他負面之情緒。他謂︰「早起自習英語。我之環境如此,精神上萬分痛苦。」(註36)
少年得志 晚年苦困
1956年歲首之日記,語調更淒涼,反映傅秉常身處「留固難走亦不易」的兩難境地,「回顧我去年情況,無日不在痛苦之中。經濟上異常艱難,燕妹之病日深」,「家庭上無日不發生爭吵,夜不能有一夕能安睡」,「我數次欲離家返台北,明知國府已無可為,蔣對我又未必極端信任。回去亦係受精神上之苦悶,但無論如何,總較在此過地獄之生活為佳」。(註37)傅秉常在赴台與否一事上,掙扎了很久。這時期的傅秉常仍未能忘懷外交之事,日記仍常有記載世界大事。為了生活,他過着極為撙節之生活,(註38)同時經營餐館,以維持生計。日記常談到餐館的生意。(註39)傅秉常工作相當辛苦,以前是縱橫於列國,現在是與客人周旋。傅秉常的經歷也是1949年留居海外國民黨官員的寫照。這一章亦會談到他們當中一些人的遭遇。
第五章述其在台灣的最後歲月。1957年,傅秉常毅然赴台。當中原因很多,經濟考慮應為最要。在台灣,他擔任的都是有位無權的職位。先是被委任為國策顧問。(註40)然後是司法院副院長,又負責公務員懲戒委員會的工作。這些都是閒職,沒有實權。以傅秉常的才幹而言,無疑是大材小用。傅秉常在台灣重新開始固定而有系統地寫日記,其中談到蔣介石和陳誠(1898-1965)之處不少,也談及許多赴台國民黨官員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他有許多甚為深刻的觀察。
1962年,傅秉常身體明顯轉差。(註41)1963年,他的三位至親接連離世,對他打擊很大。傅秉常在6月27日接其髮妻在倫敦病危之消息,在日記云︰「金弟(按,傅金城)昨日死,今又接此消息,真使我六神無主也。」(註42)
此後一段時間,傅秉常心情都很惡劣,一則工作不稱心,二則經常為一家生計及兩個新近到台灣的女兒將來無依無靠而發愁,心中更感鬱結。(註43)直至1964年10月尾至12月初,他奉政府命出席智利和墨西哥的總統就職典禮,得以乘出使之便,在美國與各摯友如劉鍇(1907-1991)等見面,心情大為好轉。(註44)可惜,這也是他人生中最後的外訪。1965年7月29日,傅秉常心臟病猝發,就此長離人間。
本書側重傅秉常在1949年或之前的政海生涯。1949年之前,傅秉常直接參與中國的高端政治。去國以後,傅秉常雖然仍關心政治,但他畢竟只是一個旁觀者──當時為維持生計,在巴黎經營餐館。1957年傅秉常重返國門,在台8年,出任有位無權的閒職,遠離政治核心,所得之政治資訊,難免隔閡。所以筆者認為,傅秉常的政治生命是在1949年完結的,故本書之第二、三章較詳,佔全書篇幅一半以上,往後兩章則較略。
政治生命1949年已完
我的傅秉常研究前後延續了十多年,慶幸得到不少人的幫助。方德萬教授始終鼓勵,勸我不要放棄中國近代史研究。與傅錡華博士通訊多年,透過她的引介,得識她的父親、傅秉常哲嗣傅仲熊先生及她的叔叔傅德楨先生、傅德霖先生。2017年10月終有機會在港與傅錡華博士一見。傅錡華博士聞悉我有撰寫她祖父傳記之意,大表贊同,除欣然允許我使用其家藏之《傅秉常日記》撰文外,並表示會提供一切協助。在此感謝傅仲熊先生、傅德燊先生和傅德楨先生通覽全書,提供意見。傅錡華博士在百忙之中為本書賜序,及協助翻譯若干法文資料。馬幼垣教授定居檀島,經常遠洋貽書,為我解答許多學術疑難。馮錦榮博士是我在香港大學碩士和博士論文導師,對我的研究深有啟發。他使我注意使用日本方面的史料。何漢威博士是多年老友,每次過港,定必邀約相聚,盛情可感。因何漢威博士之介紹,得識何冠環博士。何博士是宋史名家,與我無所不談,至為投契,在談話中帶給我不少寫作的靈感。傅仲熊先生、傅錡華博士提供傅秉常所拍攝和收藏的照片,傅德楨先生慨借傅秉常家族照片,楊永安博士惠借多年珍藏傅秉常文獻,Bettina Chin 所攝之傅秉常在法故居之照片,均令本書生色不少。另外,這些年來,王敬安先生、王頌威醫生、何阿三先生、吳健暉先生、李家明先生、李銳清博士、招天欣醫生、明柔佑博士、林軒亮先生、林學忠博士、張寧博士、戚道興先生、莊旭輝先生、許楨博士、郭鵬飛教授、陳福霖教授、陳韶先生、陸國燊博士、黃海濤先生、楊康婷博士、趙令揚教授、蕭敬偉博士、謝榮滾先生、羅子桓先生、羅淑華小姐、羅徵遠醫生、譚小圓小姐、Dr. Felix Boecking 博思源博士、Jamie Carstairs 先生、Dr. Peter Cunich、D. J. Lewis 路正明先生、Dr. Kerrie L. MacPherson 程愷禮博士與Professor Victor H. Mair 梅維恆教授等曾予以種種協助,至深感銘。方寬烈先生和甘豐穗先生兩位前輩雖早登極樂,未及見到此書的出版,但人間情常在,二人之音容永留心中。
在此也要感謝我的祖母、父母和兄長,在漫長而崎嶇的學術路上,給我無窮的支持和鼓勵。
最後,衷心多謝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黎耀強先生接納書稿出版,以及本書編輯吳黎純小姐細心校閱。
書海無涯,筆者學殖所限,錯誤自是難免,還望讀者不吝賜正。來郵請寄︰[email protected]。
記得十多年前在英唸書時,差不多每天都在大學圖書館的東亞閱覽室讀書和寫文。劍橋大學圖書館藏書弘富,是學術研究的好地方。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最好的時光。這本書,正好是英倫求學之旅的一個總結!
黃振威謹識
2018年4月10日
註21 Hong Kong Merchants and the Chinese Nationalists – The Prince’s Clique and Hong Kong Merchants, 1918-1927.
註22 《稿本日記》,1932年1月19日及1月20日。
註23 《稿本日記》, 1940年1月1日;《日記》, 1943年1月1日;吳述彭(約1892-?)︰〈我所知道的傅秉常〉,載林亞杰主編 ︰《廣東文史資料存稿選編》,第5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4-77頁。
註24 《日記》,1943年2月24日。
註25 《日記》,1943年8月12日。
註26 《日記》,1943年10月30日。
註27 如《稿本日記》,1947年5月19日。
註28 《稿本日記》,1948年12月31日。
註29 《日記》,1945年12月30日。
註30 〈傅秉常的外交路線〉,《中外新聞》,1949年4卷4期,第4頁。
註31 《稿本日記》,1948年2月7日、2月10日、2月23日、9月25日;《稿本日記》,1949 年1月1日。
註32 《稿本日記》,1950年1月1日。
註33 《稿本日記》,1951年1月1日。
註34 《稿本日記》,1952年1月1日。
註35 《稿本日記》,1955年11月22日。
註36 《稿本日記》,1955年12月22日。
註37 《稿本日記》,1956年1月1日。
註38 《稿本日記》,1951年1月13日。
註39 《稿本日記》,1956年1月2日及1月10日。
註40 《稿本日記》,1957年4月29日。
註41 參《稿本日記》1962年8月15日至9月8日。
註42 《稿本日記》,1963年6月27日。
註43 《稿本日記》,1964年3月21日及3月26日。
註44 詳見《稿本日記》,1964年10月27日至12月11日。
新書簡介
書名:《傅秉常:從香港大學到莫斯科中國大使館》
作者:黃振威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日期:2018年7月18日
作者簡介
1980年12月生於香港。香港大學一級榮譽文學士,主修中國歷史。香港大學哲學碩士、英國劍橋大學哲學碩士。現正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攻讀博士課程。曾與王頌威合編《革命與我》(2015年),及與傅錡華合作英譯、整理1939-1965年期間之《傅秉常日記》。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史和香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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