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傅秉常(1896-1965)是香港大學首位一級榮譽工學士,因緣際會,成為近現代中國的政治家、外交官,是中華民國駐莫斯科的最後一任大使,任內代表國民政府簽署《四國宣言》,蜚聲國際,為近現代中國外交作出巨大貢獻。儘管傅秉常與香港關係密切,卻鮮有史學家為此作出深入研究,《傅秉常傳:從香港大學到莫斯科中國大使館》作者黃振威冀填補此一缺口,以全這位民國外交家的完整歷史。本社將分三次刊登《傅》書作者自序,此為第二篇。
有關傅秉常的研究算不上很多。羅香林(1906-1978)的《傅秉常與近代中國》是有關傅秉常最早的傳記。作者編撰該書時,研究條件受到很大局限,《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當時尚未出版,而且許多資料仍未對外開放。作者僅能利用傅秉常家屬提供之史料如1949年日記(此日記上起1949年3月17日,下迄10月12日)(註3) 及其他存放在香港柏道8號傅宅的文件,參以若干家族成員的口述材料,輔以其他相關資料而成《傅秉常與近代中國》一書。該書是傅秉常研究的創始之作,保存了許多原始資料,可惜錯訛之處甚多,如誤將傅秉常岳父何啟(1859-1914)卒年作1917年、傅秉常髮妻何燕芳(1898-1963)的卒年作1964年。部分相片的解說也有明顯錯誤。(註4) 然而該書最大的問題是內容單薄,許多有關傅秉常的重要課題尚未觸及。羅香林以撰寫墓誌銘的態度寫《傅秉常與近代中國》,有過分美化之嫌,頗予人「辭出溢其真」之感。而且因為作者之政治傾向,敘事未夠真正客觀,某些方面刻意略而不談,未能真實反映傅秉常複雜而多姿多采的一生。其他學者如尤淑君(註5)等亦有文章研究傅秉常,主要着眼點為傅秉常在外交方面的工作。可是迄今為止,他們僅可看到和引用1943至1946年已公開之日記(註6),以及《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等。在資料局限的情況下,實難作通盤考察,所列史實難免有誤。論者亦甚少談到傅秉常與香港的種種關係,而這一部分卻是傅秉常研究的重要一環。本書嘗試根據各種原始資料,填補這一缺門。
傅秉常與香港 是研究重點
傅秉常一向有寫日記的習慣,惟不清楚始自何時。1959至1960年期間,他接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歷史計劃訪問,曾提到在1922年時有香港富商願意出錢資助孫中山,傅秉常說在日記中記錄了這事,但實際數目記不清楚,需翻查日記才可肯定,不巧日記留在巴黎。(註7) 可見他在1922年時已有寫日記。現存最早的《傅秉常日記》是1932年,始於1月1日,用英文撰寫,尚有待整理,本書首次披露其內容。中間有若干年日記未見,或已散佚。最後一本日記是1965年,最後一日的紀事是1965年7月14日,即傅秉常逝世前15日。(註8)粗略估計,現存《傅秉常日記》逾120萬字。傅秉常寫日記的態度相當認真,字體相當清晰,難辨之字甚少,且紀事持之有恆,相當詳盡,有時一天記載逾2000字。(註9)《傅秉常日記》且時有收錄信函和電報等之全文,保留了許多珍貴史料。從日記行文用字所見,傅秉常的中、英文造詣均佳,文筆清雅,用字講究,紀事精確。他主要用中文撰寫日記,其語言夾雜文言文、白話文及粵語。廣東人、香港人讀之,分外有親切感。要充分理解《傅秉常日記》的內容,懂廣東話是有優勢的。另外有幾本日記是以英文撰寫的。傅秉常的日記行文有一特色︰「似」字出現頻率極高。(註10)一方面傅秉常長期受儒家經典薰陶,喜歡以中庸之道來看問題,另一方面亦應與他長期研讀政治、法律書籍有關。傅秉常交遊廣闊,政圈朋友眾多,故《傅秉常日記》記載了許多政海秘辛,讀者可以從中窺見國民政府一眾高端人物鮮為人知的一面。可以肯定的是,《傅秉常日記》是一座重要的史料寶庫,相信全面公開後定能引起廣泛討論和關注。(註11) 《傅秉常日記》的英文譯文會在不久的將來上載至永久網址,歡迎各位讀者日後前往瀏覽。
刻意留下資料 或供後人研究
通讀這20多年的日記,筆者有一個印象,即傅秉常生前早已意識到,日後會有人以他作為研究對象。他是刻意為後人留下如此豐瞻的記載。故一方面在重要的情節處,着墨尤多,但在一些關鍵時刻,卻不留任何痕跡。當然,前者比後者為多。(註12) 日記作為研究材料,其重要性自是無庸置疑。就中國的各種日記而論,可以概括分為以下類型。一,事務日記。是為了記錄每日行程、政務、所見所聞等而寫,甚少或完全沒有觸及私事,完成之後便付梓,全然是公開性質。載振(1876-1947)的《英軺日記》便屬這一類。(註13)二,讀書兼事務日記。主要記載讀書內容、詩酒唱和,對書本內容的批判和反思,同時也觸及私事和時事。鄭孝胥(1860-1938)的《鄭孝胥日記》屬這一類。(註14) 三,個人日記。是個人的私記錄,記自己的生活、所思所想、人物之臧否、經歷和工作等。《傅秉常日記》正屬這一類。在個人日記當中,因涉及許多隱私,故作者理應假設自己是唯一的讀者。傅秉常在日記中談到自己對寫日記的看法及方法。他謂「桂裕教授來談,言彼因我所言伍老博士所主張寫日記。彼決定今年起寫。年雖六十,開始尚不為遲。我甚贊同,並告以我所用體裁,示以我所寫每日記事外,對於時事之記載及批評」,「彼甚感興趣。我又告以讀書所紀錄」。(註15) 傅秉常寫日記或受伍廷芳(1842-1922)的啟發。傅秉常亦曾說過,自己欠下伍廷芳一筆感情債。原來伍廷芳留下自己的《觀渡廬日記》六十冊給傅秉常,以備傅秉常日後為他作傳之用。可惜這些日記留在上海觀渡廬,而觀渡廬最後又被日軍燬滅,化為灰燼,令傅秉常畢生留下無可彌補的遺憾。(註16)
由是觀之,《傅秉常日記》不就是撰寫傅秉常傳記的最佳材料嗎?
中國人重視歷史,尤其常常談到百年之後的評價。傅秉常是深受儒家文化薰陶的知識份子,不會對此一無所知。1945年初,他說自己連日閱讀鄭毓秀(1891-1959)的自傳,稱鄭毓秀「彼人確有精神,惟未免過於自誇。古人對人,主隱惡而揚善,今人則自己為之,似於古禮教不符」。(註17) 可見他甚重視評價這回事。然而,傅秉常一生感情生活多姿多采,對這方面亦甚坦白,所以在日記裏偶爾夾雜一些較突兀的描述。(註18)不過這都是小枝小節,無損日記的重要價值。
胡適(1891-1962)曾勸傅秉常寫回憶錄,他謂「我仍以為不能寫」。(註19)不過最後還是留下了回憶錄──他是接受中研院近史所口述歷史計劃訪問之第一人。(註20)觀《傅秉常日記》,可以知道傅秉常是一心思極度細密之人,每做一事,定必從多方面考慮。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的說,傅秉常生前特意留下這些記載,以為我們日後研究之資。
註3 《傅秉常與近代中國》,第133頁。
註4 《傅秉常與近代中國》,第30、145頁。如第187頁傅秉常、孫科和何東(Sir Robert Ho Tung,1862-1956)之合照,羅香林稱該相片拍於1926年省港大罷工後。筆者曾細閱該相片多次,相中傅秉常與孫科均稍有發福,何東亦略顯蒼老,故一直懷疑這幀相片的真實年份。直至看到1937年第5卷第3期《前途》圖片部分,才知道該相片是1937年拍下的。
註5 如尤淑君︰〈傅秉常日記裏的民國外交〉《中華讀書報》(2017年9月20日9版)在描述傅秉常個人背景時,錯誤甚多。又說傅秉常在1957年5月始往台灣。事實上他在1957年4月或之前已在台灣。這個錯誤可能沿襲自《傅秉常與近代中國》,第140頁。有關其抵台時間,詳參《稿本日記》,1957年4月21日。石源華亦謂傅秉常在1957年5月去台灣。詳見石源華︰〈傅秉常︰執掌蔣介石私章的外交部次長〉,《世界知識》,2008年第12期,第58-59頁。該文基本上只參考了《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一書。
註6 1943 至1946 年的日記已整理出版。詳見傅秉常著,傅錡華、張力校註︰《傅秉常日記︰民國三十二年(1943)》(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2年)、《傅秉常日記︰民國三十三年(1944)》(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4 年)、《傅秉常日記︰民國三十四年(1945)》(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4年)、《傅秉常日記︰民國三十五年(1946)》(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6 年)。以下稱已整理的為《傅秉常日記》(《日記》),未整理出版的為《稿本傅秉常日記》(《稿本日記》)。《稿本日記》標點為筆者所加。為統一格式起見,《日記》和《稿本日記》引文只列出年、月、日。另傅錡華博士告知《傅秉常日記︰民國三十六年(1947)》(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8 年)剛在本年3 月出版。
註7 《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第31頁。
註8 《稿本日記》,1965 年7 月14日。
註9 如《日記》,1945 年12 月30日。
註10 如《日記》,1943 年5 月9日及20日等。
註11《傅秉常日記》現在亦有簡體版。詳見傅秉常著,傅錡華、張力校註︰《傅秉常日記(1943-194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
註12 後者如《稿本日記》,1965年12月4日至10 日。在這七天中的其中三天,傅秉常在美國曾與孫科見面,但沒留下任何日記。兩人見面之情況,可參《稿本日記》,1964年12月17日及1965年2月4日。
註13 載振︰《英軺日記》(上海︰上海古籍山版社,2002 年)。
註14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
註15 《稿本日記》,1962 年1 月12 日。
註16 《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第27頁。
註17 《日記》,1945 年1 月14 日。
註18 如《日記》,1943 年2 月23 日。
註19 《稿本日記》,1959 年2 月2 日。
註20 《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前言,第1頁。
新書簡介
書名:《傅秉常:從香港大學到莫斯科中國大使館》
作者:黃振威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日期:2018年7月18日
作者簡介
1980年12月生於香港。香港大學一級榮譽文學士,主修中國歷史。香港大學哲學碩士、英國劍橋大學哲學碩士。現正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攻讀博士課程。曾與王頌威合編《革命與我》(2015年),及與傅錡華合作英譯、整理1939-1965年期間之《傅秉常日記》。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史和香港史。
本系列文章:
傅秉常──不平凡的港產近代中國外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