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原題為〈時務報與清末維新運動的發展〉,載《新亞書院歷史系系刊》第2期(1972年),頁61─73。本社將分三篇刊出,以下為第一篇。
維新運動的發展 與報刊相關
戊戌維新的失敗,證實了溫和的改革在清末政治社會中不能夠有效地推行。不過,這一運動顯示中日甲午戰爭之後,由於慘遭敗績的刺激,以及列強侵略的加深,而誘發部分知識人士的猛省,奔走呼號,自覺地參與挽救國家民族的工作,並於思想言論上謀求中國富強的出路,在清朝200餘年異送專制統治之下,是知識人士走上公開反思想束縛的初步表現。
戊戌維新開展之際,洋務運動的弊端已暴露無遺。梁啟超批評洋務運動講求30餘年,「屢見敗衄,莫克振救」,是由於「前此之言變者,非真能變也。」所謂「補苴罅漏,彌縫蟻穴,漂搖一至,同歸死亡。」(註1)他認為純粹效法西洋技術皮毛、治枝葉不及根本,是洋務運動的弱點,遂轉而要求較全面地學習西方社會的政治制度,來改良此一腐朽的國家體制。進而指出:「國之強弱在兵,而所以強弱者不在兵。……若乃科舉、學校、官制、工藝、農事、商務等,斯乃立國之元氣,而致強之本原也。」(註2)這無疑是洋務運動的反動,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表現出一個重大意義,因為它使近代中國的改革運動進入新的層面,故亦是前者的延續。
探討清末維新運動的發展,有一事極須注意,就是學會的組織和報刊的出版,開始與政治運動結合,而匯為推進近代中國政治改革的原動力。辛亥革命前十年間,革命會社及報章的蠭起,在一定程度上,多少受了維新運動的啟發。同時,維新人士透過學會和報刊,使新思想得以較普遍地傳播,在在啟發更多知識人士的國民觀念,無形中豐富了革命的感性知識;辛亥前革命派知識人士中,很多曾先受維新學說的影響而後入於革命,就是絕好的例證。從這角度來看,維新運動正可以說是國民革命準備時期中必然的發展階段,並且為革命運動造成一種新的形勢。
報刊的勃興,對於晚清政治思想的演變,其作用也極巨大。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在上海創辦的革命刊物《國民日日報》,至於以《時務報》、《清議報》和《新民叢報》為代表,劃分戊戌前後國民思想精神變化的進程為變法、保皇和立憲三個時期。(註3)梁啟超在1920年自謂「二十年來學子之思想,頗蒙其影響」。(註4)所指主要就是這幾份刊物的力量。
百日新政之前,維新分子的活動可分兩個方面:一是不斷上書,設法抓住光緒皇帝作為傀儡;一是向士大夫階級裏廣求同志,藉着設立學會與開辦報館,盡力宣傳其主義。(註5)這時期內,倡導維新思想的報刊,以光緒二十二年七月(1896年8月)創刊的《時務報》為主,《知新報》、《湘學新報》等繼起,有三足鼎立之稱。(註6)其中《時務報》傳播最廣、影響力最大,足以代表此一時期維新變法潮的趨向。因此,對於《時務報》創辦始末的探討及其內容的分析研究,均有助於進一步理解甲午至戊戌年間思想之遽變,以至維新運動推展的過程。
《時務報》創刊經過
《時務報》出版的前緒,不能不追溯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初維新人士的活動,當時康有為、梁啟超師徒因會試在北京,三月間中日《馬關條約》簽署,乃聯合各省舉人,上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的主張。大臣不為代奏,但「公車之人散而歸里者,亦漸知天下大局之事。」(註7)康有為〈保國會演說辭〉:
非經甲午之役割台償款,創巨痛深,未有肯翻然而改者。至此天下志士,乃知漸漸講求,自強學會首倡之,遂有官書局、《時務報》之繼起,於是海內繽紛,爭言新法,自此舉始也。(註8)
維新派由開始便從上層社會着手,其實這是時代的局限。「當時中國政治界的潛勢力,以經生文人的士大夫階級為中心;因甲午戰敗而發生一點反省的人,也只有這個階級。」(註9)此一形勢,使戊戌維新自然杜成為一個以開明人士為代表的政治運動。
康、梁等人頗有組織學會以收攬及團結人才的計劃,(註10)但是「欲開(學)會非有報館不可,報館之議論既浸漬於人心,則風氣之成不遠矣。」(註11)既而「以士大夫不通外國政事風俗,而京師無人敢創報以開知識。」遂於6月間發刊《中外紀聞》(又名《中外公報》),由梁啟超、麥孟華等編輯。(註12)7月,康有為復發起組織強學會,梁任書記,陳熾、沈曾植、張孝謙、袁世凱等為贊助人。
其時印報,固無力量自購機器,乃向售《京報》處托用粗木版雕印,每日出紙一張,除有時轉載廣學會報刊的文字以外,「祇有論說一篇,別無記事。」不敢望有人購閱,故酬請售《京報》人隨《宮門鈔》分送諸官宅,「辦理月餘,居然每日發出三千張內外。」(註13)康有為說「朝士乃日聞所未聞,識議一變焉。」(註14)其實《中外紀聞》的重要性只在開風氣之先,尚沒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且都內「謠諑已蠭起,送至各門者,輒怒以目。」送報人懼禍及,懸重賞亦不肯代送。(註15)反對者更欲借報事舉劾,故康氏離京南下,過江寧說張之洞。10月,上海強學會成立,列名的有黃遵憲、康有為、汪康年、屠守仁、梁鼎芬、鄒代鉤等16人;並發行《強學報》,用鉛字排印,每日出一小冊,亦不取費。一時之間,南北互相呼應,為中國人民公開發表政論之先河。
康有為因貫徹其「孔子改制」的主張,故《強學報》以孔子降生紀年,致「江寧震動」,(註16)張之洞極為不滿,怕開罪清廷,隨即停發會費及禁止發行。11月,京師強學會因御史楊崇伊的劾奏被封禁,滬會跟着解散。然而,由於有上海強學會之事,始有後來《時務報》的創辦。
《中外紀聞》是維新派最早着手的事業,亦為梁啟超投身報界的開端。強學會被封後,梁氏服器書籍皆遭沒收,「流浪於蕭寺中者數月,益感慨時局,自審捨言論外末由致力,辦報之心益切。」(註17)
「公車上書」的熱潮以及強學會的組織,其事的本身已是中國知識分子一種自覺的運動;(註18)且成為發動維新變法的前驅,掀起更具規模的改革熱誠和表現,短短幾個月間,報紙宣傳發生了相當的作用,風氣漸開,有不可抑壓之勢。京師內有志之士,復有小型的集會;在上海則「黃公度(遵憲)倡議續其餘緒,開一報館」,以梁啟超編撰《中外紀聞》時表現良好,遂「以書見招」。(註19)
先是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間汪康年(穰卿)仍在湖北,亦因甲午新敗的刺激,知國家「非變法不足以圖存,顧尚未有起而昌言者」,乃與諸同人商議創設中國公會,倉猝間未能成立。「乃議先設報館以為聲氣,求集合同人之樞紐。」(註20)次年,「比至上海與嘉應黃公度觀察相遇,談及創辦報社事,意見相同。」(註21)梁啟超在京覆書,強調此事為「中國命脈所繫」,(註22)3月間即至上海。
《時務報》創刊於光緒二十一年丙申七月初一日(1896年8月9日),由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吳德潚、鄒殿書5人出名,用上海強學會餘款1,200日圓及黃所捐1,000元為開辦費。(註23)報採旬刊形式,逢初一日、十一日、廿一日出版,每冊20餘頁,約3萬字,用連史紙石印,頗清晰美觀,自此成為維新派的正式言論機關。
創報之初,唯望每期能銷4,000份,但數月之間已達8,000份左右,第二年即「傳播至萬二千通」。(註24)代售處達109所,遍布全國70縣市,新加坡、檳榔嶼及日本等地,亦有批發。(註25)風靡海外,極受各地新學士子的歡迎,「為中國有報以來所未有,舉國趨之,如飲狂泉。」(註26)且受到倡議新政的各省督撫之器重。
至此,我們可以得到一明確的印象:《時務報》雖創刊於強學會解散後半年,但無論在人事上、宗旨上,均有極密切的淵源。有誤以為《時務報》乃強學會所出版,(註27)蓋由於其間錯綜的關係,故不能不先述明之。
註1:梁啟超《變法通議》之2,〈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時務報》第3冊(1896年8月,台北:台灣華文書局影印本),頁1a。
註2:同上註,《時務報》第39冊(1897年9月),頁1。
註3:《國民日日報彙編》第3集社說,頁31─37,〈近四十年世風之變態〉,1904年(光緒三十年),上海:台灣中國國民黨史料編纂委員會影印本。
註4: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林志鈞編《飲冰室專集》之34(上海:中華書局,1941年),頁62。
註5: 參閱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影印本),頁179─180。
註6:見戈公振《中國報學史》(香港:太平書局,1964年),頁125。
註7: 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附錄1〈改革起源〉;《飲冰室專集》之1,頁113─114。
註8:引自《戊戌政變記》,頁77。
註9:《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頁175。
註10:《變法通議》之13〈論學會〉:「欲振中國,在廣人才;欲廣人才,在興學會。」殆為當時維新分子一致的見解,見《時務報》第10冊,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頁2b。
註11: 梁啟超〈與〔夏〕穗卿足下書〉,光緒二十一年五月。引自丁文江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頁25。
註12: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台灣文海出版社影印本),光緒二十一年五月條,頁33。
註13:梁啟超〈初歸國演說詞〉,《飲冰室文集》之29,頁2,〈鄙人對於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
註14: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光緒二十一年五月條,頁33。
註15:同註13。
註16: 《康南海自編年譜》,光緒二十一年條下,頁36。
註17:同註13。
註18:參考王德昭〈知識分子與辛亥革命〉,《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4卷第1期(1971年),頁111。
註19:梁啟超〈三十自述〉,《飲冰室文集》之11,頁17。
註20:汪詒年編《汪穰卿先生傳記》,第2卷年譜,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條,頁4b─8b。文海影印本。
註21:同上註,光緒二十二年丙申條,頁11b─12a。「時達縣吳筱村大令(德瀟)自京謁遺南下,將至浙赴任,道經上海。……高安鄒殿書部郎(凌瀚)亦自江西至上海,諸人商榷多次,而時務報館遂成立。」
註22:同上註,附錄〈梁卓如君自北京來第二書〉。
註23:梁啟超〈創辦時務報原委記〉,未收入《飲冰室文集》,見《中國報學史》,頁135─136。
註24:《時務報》第39冊告白(1897年9月),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收入《退廬全集》,文海影印本)第2卷,則謂17,000餘份(頁2b),可能是較後時最高銷數。
註25:《時務報》第36冊(1897年8月)。
註26:梁啟超〈本館《清議報》第一百冊祝辭〉,《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頁4b。台北成文出版社影印本。
註27:如鄭慧英〈一百二十年來之中國雜誌〉一文即如是說,見吳相湘等編《中國近代史論叢》第1輯第7冊(台北:正中書局,1967年)。
《時務報》與戊戌維新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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