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傳來一篇英語文章,是Peter Navarro寫的。此君以敵視中國知名,寫過一本題為《中國致命》(Death by China)的書。目前他是特朗普總統的製造與外貿政策委員會的主席。顧名猜意,他是說中國的經濟發展對外可以致命。這不是傳統經濟學的看法,但這些日子特總統的言論,主導着的貿易戰,有這樣的味道。我曾經說過,特總統是大好商人,競爭要把對手殺下馬來。然而,國際上的貿易,基於互相得益,要賺他家的錢你要讓他家賺你的錢。
Navarro的文章是為特總統辯護,題為《特朗普抽進口稅是為了防守中國的侵略》。文內的重點,是指責中國盜竊了美國的科技知識,提出一位中國的女士因為這類盜竊而認罪的例子。那所謂工業間諜活動(industrial espionage)在美國歷來是大話題,這方面的盜與防盜,花上的錢每年以百億計。
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的國家科學基金給我資助,要求我考查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這些難度甚高的話題。無論是深度或廣闊度,在經濟學者中沒有另一組人比我和幾位助手調查得更全面。但我說過,因為難度太高,我們以失敗收場。話雖如此,如果讀者參閱我的《英語論文選》中的《產權與發明》那章,會知道我們當年的考查與研究是有着深度甚高的一面。
中外合資的成因
說今天特總統要大手徵收中國有高科技含量的產品的進口稅,其中的科技知識是從西方引進,是沒有疑問的。不是局部──是全部。1979年的秋天我到闊別了20多年的廣州一行,見到那裏的幹部朋友,讀過大學的,對外間有點科技含量的產品所知一律是零。鄧小平比我知得早:1975年他就說中國要引進西方的先進科技才可以把經濟搞起來。那當然,但要怎樣才能把西方的科技引進呢?
關鍵是1978年10月,美國通用汽車的董事長造訪中國,提出與中國合資經營(joint venture)這個當時中國人沒有聽過的安排。這建議傳到鄧小平那裏,他說:「合資經營可以辦。」1979年7月,鄧老提出的選擇合資的理由清楚明確:
「現在比較合適的是合資經營,比補償貿易好,因為合資經營風險是雙方承擔。搞補償貿易,我們得不到先進的東西。搞合資經營,對方就要經濟核算,它要拿出先進的技術來。儘管它對某些技術有保留權和擁有權,但不管怎麼樣,總在這裏用了,用了我們總會學會一點。」
牽涉商業秘密租用的合約
十多年前,一位在內地唸經濟研究院的同學,拿着八套中外合資的合約來找我,不知是怎樣弄來的,問這些合約提供的資料可否作為博士論文的題材。所有合資皆以五十、五十合股。真巧,這些合約中竟然有中方與通用汽車的合資合約。見到這批真實的中外合資合約的樣板,我只翻閱幾分鐘,就跳起來。每項合資有幾份合約,其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那說明科技的投入與商標名牌的收費,說明外間的銀行戶口號碼,中方要按時匯款。這是說,除了合資所獲的分成,中方還要付的是商標、科技等費用。其他七家外資跟中國的合資合約也大約如是。真替通用高興,今天,他們的汽車在中國的銷量比在美國還要多。
當我見到那些合資合約時,感到震撼,因為意識到,合資之外,一個街上人看不到的要點是商業或科技秘密的租用。發明專利的租用合約容易,但牽涉到商業秘密租用的合約很困難,因為秘密這回事,一經外洩就去如黃鶴,無法收回。一項值錢的商業秘密,要找買家,不容易寫出給秘密的擁有者可靠的保護的文字。一般的習慣是:你要把值錢的秘密給我考慮購買或租用嗎?先給我簽一張如有外洩我概不負責的合約(稱submission agreement)吧。
這裏的問題,是一部汽車必有多項發明專利的保護,這些專利是什麼發明在申請註冊時一定要公開說明,今天任何人可在網上找到。商業秘密沒有明確的保護。任何人見到成果而可以追溯成因或可複製出來的,法律皆不能保護。像雲南白藥那樣能歷久地守秘的例子罕有。問題是一般的商業機密不像藥方那樣清晰明確。一項做生意的程序可以是重要的秘密──好比多年前美國一間航空公司出售機票的程序就曾經惹來商業秘密盜竊的官司。相比起來,一間有斤兩的工廠,其產出程序及無數的其他資料一般要員工守秘──美國工廠的運作,很多瑣碎的事項不要讓外人知道。中美簽訂的合資合約容許中方知道產出中的無數方法與程序,合資可以協助守秘,因為外資可派人到現場監管。
市場換技術的發展
這就帶到另一項有趣的發展,也跟鄧小平有關:市場換技術。這裏的理念是說,外資到中國設廠,科技含量愈多,中國會愈開放本土的市場給有關的外商。這個理念起於1982年12月那麼早有點奇怪,因為那時中國還算不上有什麼市場。但鄧小平顯然是意識到中國的市場發展起來將會是非常大。始於1982年沿海的經濟特區。本意是外資到特區設廠,必須外銷,讓中國賺點外匯。跟着的改變是,如果外資的工廠帶進可觀的科技,內地的市場可放一點給該外資。
市場換技術這項戰略性的政策,1984年3月22日變得清楚明確。記載說:
「中央領導同志一再指出,這個問題要解決(即打開利用外資、引進技術的局面),要讓出部分國內市場換取我們需要的先進技術,凡屬外商確實提供了先進工藝、技術、設備的產品,要讓出部分國內市場,允許一定比例內銷;國內緊缺需要大量進口的產品,要允許內銷以替代進口……進一步開放沿海港口城市和辦好經濟特區,不能指望中央拿很多錢,主要是給政策,一是給前來投資和提供先進技術的外商以優惠待遇,稅收低一些,內銷市場讓一些,使其有利可圖。」
這裏要注意,市場換技術是不需要跟中國合資的。這是說,要在中國設廠製造出口貨,可讓中國賺取外匯,歡迎,但要賣到內地市場賺錢,那麼你設的廠要有相當的科技才成。換言之,來自香港的無數的所謂「來料加工」的廠商,其產品一律要出口,管得很嚴。
作為經濟學者,我不能完全同意上述的政策,但北京上頭就是這樣處理,而跟着的科技引進無疑是成功的。今天外間見到的有相當科技含量的中國產品,其科技知識不是盜竊而得,也不是明碼實價地在外間市場買回來,而是通過合資與「市場換技術」弄回來的。
聽說北京將逐步取消合資的規限,到2022年全部取消。我認為可以早點這樣做:只要有點科技斤兩的外資進來設廠,不能不多用中國的員工,其科技知識會擴散,雖然不及合資那麼快,但夠多可以彌補。這裏的有趣問題,是如果讓外資自由選擇,我認為他們大多數會選跟中國合資,雖然中方的股份多半會低於50%。他們會要求合資,因為有中方的參與所有經營必須辦理的手續會來得遠為容易。這不是說在中國經商的手續格外麻煩,而是外商不容易弄清楚什麼是門什麼是路。
深圳是鄧小平的代表作
今天,中國每年申請國際發明專利的數量超越了日本,估計約兩三年會超越美國。這些數據不一定能正確反映科技的進度或水平,何況中國的人口是美國的四倍多。重要的中國科技邁步前走的證據,是深圳的發展。那裏中外名家雲集。年多前我推斷十年後深圳的發展會超越矽谷。這推斷主要是因為該市有一個工業重鎮──東莞──在旁邊。十年前東莞因為《新勞動合同法》的引進而變得一片蕭條,今天,深圳的急速發展擴散到東莞與惠州去,導致這兩個城市的樓價跳升。
是深圳之幸。東莞的工業不像昆山那樣,廠家各有各的產品牌子,也不像蘇州工業園那樣,廠家各有各的名牌。東莞有的多是接單工廠。一個到深圳投資的機構,要造一件產品的樣板,東莞可以立刻做,快而精。這樣的服務矽谷沒有。難怪天下的知名品牌今天紛紛跑到深圳去。
回頭說「中國致命」這個話題,我怎樣也想不出中國的崛起對美國的整體會有害。美國某些行業需要轉型,某些行業需要放棄,但整體而言中國的崛起對美國一定是利大於害。美國今天的經濟增長率,是列根總統以來最好的。去年我對一些朋友說美國今年的經濟增長率,有機會超越列根1984年的6.85%。現在看不會。貿易的保護政策歷來是害人也害己的。
原刊於《蘋果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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