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文為吳思科(中國中東問題前特使)在世界靈敏度微信平台發布的文章,首發於澎湃新聞。
伊朗希望搭上中國「一帶一路」的順風車,用鐵路把恰巴哈爾港和瓜達爾港連起來,再北上通往德黑蘭,通往中亞,最終連通中國的西部地區,這樣就同時能把海上與路上的絲綢之路連接起來。
5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佈美國退出伊朗核協議,重啟因伊核協議而豁免的對伊制裁,引發全世界關注。21日,國務卿蓬佩奧向伊朗提出放棄核項目、撤離敘利亞等12條「基本要求」,作為停止制裁的條件,並威脅如果伊朗不改變當前政策,將面臨「史上最嚴厲制裁」。伊朗對此反應強烈,總統魯哈尼質問蓬佩奧:「你以為你是誰,替伊朗和整個世界做主?」並認為美國會像動畫片《貓和老鼠》中的那隻貓「湯姆」一樣,再次嘗到失敗的滋味。
美退出伊朗核協議不足為奇
5月24日,國際原子能機構確認伊朗仍在執行伊核協議,其提煉的濃縮鈾濃度以及濃縮鈾儲量都在協議限制的範圍內。與此同時,伊朗召集除美國之外的英國、法國、德國、中國、俄羅斯五國在維也納開會,要求各國簽字保證給予伊朗經濟補償,否則會考慮退出已經實施2年多的核協議。
伊朗核協議是2015年7月伊朗與「5+1」(中英美法俄5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加德國)達成的,伊朗同意暫停提煉濃度高於5%的濃縮鈾,濃度高達20%的庫存將被稀釋到5%以下;伊朗同意不再增設可加快濃縮鈾提煉的第二代離心機,同時暫停興建可生產軍用鈽元素的阿拉克重水反應堆;伊朗也允許國際原子能機構核查人員每天進入納坦茲和福爾多鈾濃縮設施進行核查,以及交出阿拉克反應堆的設計圖。
應該說,這一協議的達成伊朗也做出了重大讓步,等於將伊朗未來發展核武器的路給堵堵死了。但允許伊朗從事濃度5%以下的鈾濃縮活動,等於默許了伊朗有從事鈾濃縮活動的權利,也因此,沙特、以色列和美國國內的強硬派一直對這一協議表示強烈反對。2016年3月,處於總統競選階段的特朗普在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年會上宣佈:「我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廢除這個和伊朗簽訂的爛協議。」
因此,特朗普宣佈退出協議的舉動,本身並不讓人特別驚訝。4月份我去了一趟伊朗,和當地的官方和學界有一些接觸,感覺他們對此也有心理準備。那麼,事態未來會如何發展?伊朗真的會退出核協議嗎?圍繞着伊核協議的博弈,對中國來說意味着什麼?
伊朗為什麼要發展核武器
伊朗核計劃的歷史已經有半個多世紀。1950年代,伊朗巴列維王朝和美國關係密切,自美國引進核反應堆,並加入了《不擴散核武器條約》。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伊朗和美國的關係急轉直下,伊朗轉而尋求俄羅斯幫助建設核電站。美國根據其情報認定,伊朗建造核電站是假,秘密研發核武器是真。從2006年開始,聯合國安理會通過了四個制裁伊朗的決議,制裁的內容從最初的和鈾濃縮、彈道導彈相關的技術和原料,逐步擴大到旅行限制、凍結財產等經濟方面。此外,美歐還出台單邊制裁措施,在金融、能源、石化等領域不斷給伊朗施加壓力。
這些制裁使得伊朗的外匯收入大幅減少,石油天然氣出口額鋭減,青年(15到24歲)失業率高達26%,通貨膨脹高達40%。多年的制裁還造成伊朗石油生產設備老化,由於缺乏精煉設備,伊朗在大量出口石油的同時,50%的汽油消費卻需要進口來補充。一方面伊朗飽受西方經濟制裁之苦,經濟上處於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最困難的時候,迫切希望解除制裁;另一方面,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需要在外交上取得突破,名垂青史,留下政治遺產,伊朗核協議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達成的。這是伊朗重要的外交突破。
而伊朗現任總統魯哈尼在2003年到2005年間是伊朗的首席核談判代表,他早年曾在神學院攻讀伊斯蘭教法,是伊朗已故精神領袖霍梅尼的忠實追隨者,但在政治立場上,他是一個溫和派,主張穩健謹慎的改革開放路線,改善與西方國家的關係,放寬國際社會對伊朗的制裁,引進外資、提高國民所得,這些主張都很合中產階級的胃口。
魯哈尼2013年就任總統幾星期後,就和美國總統奧巴馬通上電話,這是1979年伊朗革命以來與美國之間層級最高的對話,2015年伊朗核協議達成,聯合國制裁基本取消,伊朗和西方的關係得以改善。許多人相信,魯哈尼並非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心目中的首選,但是看到他有能力跟西方列強和解,改善伊朗的國際處境,又不會顛覆體制,決定給予支持,這使得魯哈尼在2017年5月獲得連任。
國際原子能機構已經確認,伊朗在過去兩年忠實履行了核協議規定的義務,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悍然宣佈退出伊朗核協議,不僅損害了美國的國際信譽,也會對伊朗的內政產生影響。事實上,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和革命衛隊等實權人物和機構,一直對伊朗核協議存有戒心,只是以大局為重,看在魯哈尼能改善和西方關係的份上隱忍不發,因此美國重啟制裁必將削弱相對溫和的伊朗總統魯哈尼的地位。在這個情況下,伊朗可能重啟核計劃,從而導致同以色列的正面衝突。
日前有報導稱伊朗對戈蘭高地發動了導彈襲擊,作為回應,以色列向位於敘利亞的伊朗軍隊實施了最猛烈的打擊。如果得到證實,這將是伊朗軍隊首次從敘利亞境內打擊以色列陣地。這表明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協議的做法已經引發了嚴重後果,而這一後果,主要由本地區的國家來承擔。
伊朗的抗壓能力
伊朗是中東地區的大國,面積1,684,000平方公里,人口8,000萬,人口的素質比較高,很多高官都擁有博士學位。這些年我多次去伊朗,感覺他們的精英水平很高,凡事皆有判斷和定見。
伊朗石油儲量世界第三,產量世界第四。在信仰上,伊朗人口的90%信仰伊斯蘭教什葉派,而什葉派信徒在穆斯林裏面是少數派,因此伊朗在中東的處境一直比較孤立。伊朗每隔四年進行一次總統選舉,選舉是實打實的,並不是走過場,僅憑這一點,伊朗就比大部分中東國家要強很多。
總體而言,伊朗的綜合國力比較強。早在巴列維時代,伊朗就建立起了比較完整的輕重工業體系,人均GDP在1978年就達到了2,168美元。但巴列維王朝過度西化,超越了伊朗社會的接受程度,加上貧富懸殊過大,導致宗教勢力的反彈,在1979年被伊斯蘭革命所推翻。從巴列維王朝到伊斯蘭共和國,這在政體上是一種進步,但宗教領袖成了最高權威,社會更封閉保守了。
當然,和沙特等國相比,伊朗的社會生活還是比較寬鬆的,電影院等娛樂設施都有,公共場合也沒有實行男女隔離;女士戴頭巾更多是象徵性的,她們穿着各式各樣的服裝,顏色也很多,樣式很時尚。在日常生活層面,和民生相關的物資供應沒有問題,基本能做到自給自足。超市、農貿市場供應也很充足,民眾生活總體上處於小康狀態。顯然,伊朗在多年飽受國際制裁的過程中,已經發展出了一套應對的辦法,形成了一個行之有效的封閉經濟體系。
當然,伊朗不是沒有隱憂的。伊核協議達成了,聯合國制裁也已經取消,但美國的制裁還在繼續,加上油價下跌,伊朗民眾的生活並沒有立竿見影的改善。伊朗國內溫和派和保守派的鬥爭也一直都存在。因此,僅僅雞蛋的小幅漲價,就在去年年底釀成了蔓延多個城市的示威和衝突,最終導致2人死亡。國際媒體對此進行了廣泛報導。
不過,伊朗官方應對這類事件很有經驗,沒有採取鎮壓等激化矛盾的方式,而更多是通過勸說等軟性方式。考慮到社交媒體的威力,伊朗對社交媒體進行了管制,只能發文字,不能發圖片視頻,這一措施一直延續到今天。我4月去伊朗時使用微信,就遇到這樣的情況,其他社交媒體也是如此。
伊朗的神權體制已經持續了近40年,面臨着權威遞減、控制力下降的問題。霍梅尼固然眾望所歸,到了哈梅內伊時代,其個人號召力已經大不如前,而哈梅內伊已近80歲,接班人選目前還不清晰。未來,伊朗可能更傾向於集體領導,突出專家委員會的權威而不是個人。
中國在伊朗有機會嗎?
2018年3月14日,伊朗外長扎里夫在巴基斯坦伊斯蘭堡戰略研究所發表演講時表示,伊朗願意參與中巴經濟走廊建設,也已經向巴基斯坦和中國發出邀請,共同建設恰巴哈爾港。而在2017年12月,印度剛剛和伊朗簽署了開發恰巴哈爾港的協議,承諾為此投資5億美元。
恰巴哈爾港位於伊朗東南部,靠近伊朗與巴基斯坦的邊境,距離中巴經濟走廊終點的巴基斯坦瓜德爾港只有70公里,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但過去很多年,伊朗的經濟重心集中在自然條件更好的西部和北部,恰巴哈爾港所在的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氣候炎熱乾燥,缺乏油氣資源,加上當地人口大部分是信仰遜尼派的俾路支人,因此這裏長期以來得不到伊朗中央政府的重視。
兩伊戰爭爆發後,伊拉克頻繁攻擊伊朗在波斯灣內的商港,伊朗的海上運輸和進出口受阻,這時才開始注意到位於霍爾木茲海峽外的恰巴哈爾港,於是進行了緊急擴建,可以停泊千噸級的船舶。兩伊戰爭結束後,恰巴哈爾已經成為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的重要城市。1990年代初,伊朗向俄羅斯訂購了三艘基洛級潛艇作為反制美國海軍的殺手鐧,為了避開霍爾木茲海峽,決定在恰巴哈爾建立潛艇基地,建設了各種配套設施,使得這裏成為伊朗重要的海軍基地。
為了繞過巴基斯坦聯通阿富汗和中亞,2003年印度開始表現出對恰巴哈爾港的興趣,同意幫助擴建兩個碼頭,一個是多功能貨運碼頭,一個是集裝箱碼頭。由於印度本身財力有限,加上國際制裁的影響,工程進展緩慢,至今沒有完工。
在這種情況下,伊朗希望搭上中國「一帶一路」的順風車,用鐵路把恰巴哈爾港和瓜達爾港連起來,再北上通往德黑蘭,通往中亞,最終連通中國的西部地區,這樣就同時能把海上與路上的絲綢之路連接起來。我最近幾次去伊朗,和伊朗的高層交流,他們多次提到此事,很熱心。
同時,這一港口的重要性也日益受到國際社會的青睞。2015年,隨着國際制裁的逐步解除,愈來愈多的國家對恰巴哈爾港產生了興趣。2016年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伊朗期間簽署了兩座核電站建設協議,其中一座就位於恰巴哈爾港。美國退出核協議後,不少外媒認為中國會成為最大的贏家,有機會擴展在伊朗的經濟利益。不久前,伊朗外長「挽救伊核協議之旅」的第一站也選擇了北京。
不過對中國來說,恰巴哈爾港和瓜達爾港離得太近,是否有必要在這麼小的區域裏同時全面開發兩個港口是一個問題。在特朗普政府和伊朗關係緊張的當下,中國在和伊朗的合作難免會受到制約,難度加大,這是必須考慮的因素。
原刊於世界靈敏度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吳思科簡介
1969年畢業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西阿語系阿拉伯語專業。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沙烏地阿拉伯大使、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埃及大使,2009年擔任中國政府中東問題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