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報》的時代精神
八九十年過去了,為什麼我們還在懷念《大公報》和張季鸞呢?因為這是文人論政的最高峰。張季鸞追求新聞自由,又不為政治所俘虜,這在中國報刊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很多報紙都巴望受到政治勢力的青睞。《大公報》有這種不為政治服務和不受金錢腐蝕的自覺,正是源於儒家重義輕財的道德理念。報業經營當然必須站住腳,《大公報》拒絕接受政治津貼,決定拿出5萬元來辦,辦不了就關門;由於胡政之善於經營,《大公報》的財務狀況並不差,卻不想賺太多錢,怕受到金錢的污染,這在中國的報刊史上是可以大書特書的。在某個抽象的象徵意義上(但不是在歷史經驗上),這個理念在象徵意義上容或和當今德國學者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所說的「公共領域」異曲同工,但那是另外的話題了。
《大公報》和張季鸞以「不求權,不求財,不求名」自勉,不求權力和錢財已經很難,「不求名」更難,因為實至名歸,不求自來。《論語》開宗明義說「人不知而不慍」,又說「不患人之不己知」,《大公報》提出「不求名」是為了「公心」,更是具有明顯的儒家印記。
《大公報》和張季鸞所留下最寶貴的精神遺產是新聞工作的「四不原則」:「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個四不原則是1931年5月22日在《大公報1萬號紀念辭》的社論提出的,絲毫不因為時間的沖刷而失去意義。「四不」的闡釋者已多,我不再詞費。但必須指出,在精神境界上,這個「四不原則」,與西方的媒介專業主義互相發明,接近之,甚至超越之,至於是否落實到具體操作層面形成規範或建立傳統,則是另外一回事。
《大公報》的「四不原則」和西方媒介專業主義的社會動力畢竟不一樣。以美國歷史為例,有兩股力量塑造媒介專業規範,一是1830年以後市場經濟開始勃興,中產階級抬頭,報刊為了爭取更大量讀者,放棄黨同伐異的習慣,以至於新聞記事強調客觀公正與不偏不倚,逐漸與評論意見剝離或分途;二是脫胎於上個世紀初期的進步運動,它對政治、經濟、文化都有深刻的影響,更是鼓勵了媒介揭發官商惡行,號稱「扒糞運動」。當今許多學者都普遍認識到:專業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興起息息相關,但是資本主義發展過頭則會侵蝕專業主義。
反觀1930年代中國資本主義根本不發達,《大公報》卻對資本市場已有戒心,聲稱辦報需要有錢,但不能太有錢,深怕太有錢的股東會影響言論自由。《大公報》「四不原則」的社會源頭不是資本主義,它反覆強調的道德基礎是知識人的良心和公心。張季鸞追求言論獨立自由,思想上受到西方影響絕無疑義,但他的基本道德理念還是建立於儒家自由主義的輕財重義。不僅張季鸞如此,同時代的人也類同,成舍我1935年在上海辦《立報》,也說過「憑良心說話」,這是那一代傑出報人的普遍心態。
張季鸞和《大公報》在專業主義方面做了些什麼?報人徐鑄成經歷文革劫後餘生,年屆70歲時始寫回憶錄,說夢見自己寫了一篇好社論,受到張季鸞和胡政之的褒揚,可見張季鸞對下一代報人的影響有多大。張季鸞邀請胡適等200多位從美英歸國的自由派學人撰寫《星期論文》,共發表了750篇,形成意見領袖,對於國民政府和整個知識界影響巨大。張季鸞重視新聞教育和新聞專業組織,不但參與平津新聞學會並起草宣言,也參與創建中國新聞學會,對燕京大學新聞系的貢獻尤多。他本人並不同情共產主義,但還是願意報道共產黨的活動,也是專業精神的體現。
《大公報》的內在限制
美國政治社會史家穆爾(Barrington Moore)有一個著名的論斷:沒有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如果這個論斷正確的話,那麼中國從來沒有出現資產階級,零星的資產分子不構成階級,以致生產力落後,社會矛盾無法調和;《大公報》縱使做了最大的努力,還是不能夠達到爭取中國自由民主的境界。中國自由知識界脆弱,幾乎以反對國民黨為共同綱領,而面對共產主義時很少立場不動搖的。這是整個中國的問題,不能單獨苛責於《大公報》。
《大公報》和自由派知識群關係密切,這是很了不起的事,但也無形中和草根民眾的聲音脫節了。鑒於中國經濟貧窮,教育愚昧,交通閉塞,《大公報》所能影響的只是都市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是點的,是線的,而非面的。該報有此自覺,曾經批評中國報業太注重政治,只顧着都市,而放棄了佔人口總數90%多的農民。因此該報派記者巡迴採訪,發動了近20次的賑災活動,但以其薄力和國情,畢竟不能布置很細緻的新聞網。《大公報》頭版有一半是該報記者採寫的,而不是用通訊社的稿件,這在當時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
《大公報》一直堅守民族氣節,不屈服於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之下。因戰爭原因不斷搬遷,命運坎坷。但除了抗戰時期進入內地(武漢、重慶和桂林)以外,主要還是以租界(天津、上海)和殖民地(香港)為據點。在租界辦報,有些話才可以講,但其道德意義畢竟有所不同。1941年《大公報》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榮譽獎章,頒獎詞說:「在中國遭遇國內外嚴重局勢之長時期中,《大公報》對於國內與國外新聞之報道,始終充實而精粹,其勇敢而鋒利之社評,影響國內輿論者至巨。」《大公報》重慶版發表了一篇社論,懇切表明他們在後方或海外辦報儘管艱難,卻遠不如上海和其他淪陷區的同業那麼勇敢。
今天看《大公報》,意義何在?
《大公報》的「大公」精神傳統何以中斷了?今天中國新聞獨立自由遭受兩面威脅,一是政治,二是經濟。1949年之後,大陸和台灣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大陸改造《大公報》,以至於在文革時期停刊,但其魂魄只要一息尚存,卻不時要跳出來起點作用;台灣在報禁結束以後,政府控制的力量撤退,新聞界心情舒暢,但族群撕裂和市場邏輯,已經開始腐蝕新聞自由和專業主義,令人不勝唏噓。香港的新聞自由原來在夾縫中求生存求發展,現在無論從紐約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評分、巴黎無國界記者(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組織的評分、香港大學的民意調查,以及香港中文大學對記者所做的調查,都對香港的新聞生態表示相當的關懷。撫今追昔,更加令人體會到《大公報》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歷久彌新,對香港及海峽兩岸都有極為深刻的現實意義,值得嚴肅探討,共同賦予時代新解。
今天的媒介生態跟幾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再過幾十年報紙的面目如何都未可知,但新聞卻是永遠存在的。而且,面對全球資本集中和壟斷的情勢,如何保持言論獨立,良心泰然?這是我們所必須思考的,也是紀念張季鸞和《大公報》的意義所在。
《大公報》的讀者是高層知識人,但文人論政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新聞專業化是不可逆轉的道路。社會愈來愈複雜,分工愈來愈仔細。但西方學界也普遍認識到媒介專業主義的許多局限性。如何在職業分工的同時,保持儒家優秀的精神素質──以天下為己任,言論獨立,良心泰然?同時,在今天的公共領域裏,知識人不再是特殊階層;他們必須站在公民的立場,憑藉知識基礎對公共事務發表意見,但不再高人一等了。面對新時代的挑戰時,新聞人如何創造與維護公共領域?新聞人如何以「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為張本,重新思考他們應有的角色、權利與責任?
新聞自由宣言
台灣從1987年7月15日起解除戒嚴,《新新聞》周刊先聲奪人,於3月12日應運創刊。我應邀為該刊的發刊詞寫下了以下期許的話:
「新聞自由的目的在於追求真相。新聞自由不止是報業經營者的自由,也是新聞專業工作者的自由,更是社會全民的自由。全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全民有免於被蒙蔽真相的權利,全民有不被歪曲形象的權利,全民有免於恐懼、暢所欲言的權利。自由報業接受公共信託,必須全力以赴,追求真相。自由報業以公是公非為依歸,要永遠站在人民的立場講話。自由報業必須接受社會力量的監督。」
這幾句話呼應本文開端所表達的意思,權充相隔數代的無名晚輩對《大公報》和張季鸞先生的禮讚。
李金銓(2016),〈回顧《大公報》與張季鸞的文人論政〉,《二十一世紀》(香港),10月號(151期),頁18-23
論《大公報》和張季鸞的文人論政之二
本系列文章: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