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本土主義為何興起?

全球化是一股客觀的不可控制的經社政力量,英美及歐洲的「民粹主義」是回應全球化的過程而產生,民粹主義可說是本土主義的一種。不過,外國的本土主義和香港的本土主義土壤及生態都不相同。

香港開埠以來一直是個商埠及轉口港,中共建政之前,與中國大陸交通無阻,直至1949年後,才設立海關。五十年代以後,才開始本土工業化,六七十年代工業多元化,採取出口導向的工業政策,慢慢成為製造業中心,蛻變成亞洲四小龍之一。八十年代,工業轉型,香港邁向金融中心之建設;九七前後,已成世界三大金融中心之一。

除了極少數的奢侈品外,香港基本上是不設關稅的,成為金融中心之後,資本進出也沒有限制。這樣,從頭到尾,香港本身就是全球化過程的一部分。作為國際化大城市,全球化根本不可避免。九七之後,雖然經過兩次經濟及金融危機,但香港仍屹立於世界金融中心之列,足以證明,全球化之潮流有利於香港的發展。然而,緣何香港竟有本土主義的社會思潮及運動之興起?

中央逐漸收緊香港管治

九七年香港大限問題,中國以「一國兩制」的政策解決。回歸20年,大致上「一國兩制」的政策可以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為1997年至2003年之「沙士」爆發年。此一階段,北京為不干預之階段。一方面,由於亞洲經濟崩潰,香港經濟遭遇重創,樓價大跌,負資產者比比皆是,2001年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子塔受恐襲而倒塌,引起舉世震驚,跟着「沙士」為患,香港經濟步入蕭條。雖然,1999年的第一次釋法,以及2002年董建華引入「高官問責制」,公務員體制實行多年來大改變化,已預示大改變時代之來臨。2003年,港府立法23條而不成,50萬人上街示威反對,董建華政府遭到重創,埋下他下台的伏線。自此,北京政府改弦更轍,改變不干預的立場,是謂第二階段。趁着香港受到「沙士」創傷的疲困,北京以協助香港恢復經濟為名,與香港簽署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在貨物、服務業和貿易方面,促進兩地的經濟融合。另外,推出自由行計劃,為方便內地居民到港旅行以及刺激香港經濟復甦;深圳更推出「一簽多行」計劃,令訪港內地平民迅速冒升,2014年的統計,訪港旅客達4,720萬,估計超過4,000萬是內地人。試問,以香港彈丸之地;如何應付這麼大的旅客群;而在政治上,干預也甚明顯。2004年以及2005年人大常委會兩次釋法,否決香港「雙普選」的落實;2010年,民主黨幾經艱辛和中聯辦經過協商,達到2012年政制普選向前踏進一步(立法會增加十席,五席直選,五席功能間選;五席間選變成超級議席,而特首選舉委員由800人增至1,200人等等)。

在中國內地的政治、經濟及社會的步步融合的壓力下,本土主義論述及運動遂勃然而興。與此同時,2006年至2007年,天星碼頭及皇后碼頭的拆卸,以及2009年廣深港高鐵的立會撥款會議令港人意識到「香港人身份」正不斷被磨蝕,而2012年暑假,反國民教育計動的出現更反映了港人強烈反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的現象。更為象徵性的一點,是在2013年7月1日的七一集會中,一些年輕人公然舉出了港英殖民時期的「龍獅旗」遊行。

2012年梁振英當選行政長官後,港獨意識逐漸抬頭。(亞新社)
2012年梁振英當選行政長官後,港獨意識逐漸抬頭。(亞新社)

本土主義與九七回歸有關?

本土主義的情意,早在七十年代已出現,例如七十年代開始廣東歌的流行,八十年代香港的功夫片更名揚世界,與此同時,香港亦是製造業及金融業的中心,香港更以自己的法治及人權的傳統自豪。在英治時代,這種本土主義的情意是不自覺的,是隨機而生的,而且與身份認同無關。只有在九七之後,本土主義才變成自覺的,有意識的甚至是知性創造的,並且和身份認同密不可分了。

如前所述,全球化是一股客觀的不可控制的經社政力量,英美及歐洲的「民粹主義」是回應全球化的過程而產生,民粹主義可說是本土主義的一種。不過,外國的本土主義和香港的本土主義土壤及生態都不相同。

香港向來是一個自由開放的城市,資本、貨品及資訊來往自由,可以說香港在全球化過程中如魚得水,游弋自如。香港的本土主義的根據,在於中國大陸對香港的強力融合;從港人的觀點看,這種融合是令香港倒退的,國家的壟斷資本在香港扭曲了自由市場,銅鑼灣書店事件,令香港的法治淪為空談;而北京教訓香港人的法治,港人認為是徹頭徹尾的人治,以及其他人們日常生活習慣的巨大差別,如喧嘩、排隊、讓座及吐痰等習慣之不同等等,均顯示價值的不同。

由此可知,本土主義之產生既有普遍性的條件,亦有特殊性的前提。香港本土主義實是九七年之後的產物,特別是2003年反廿三條立法的社會運動後,北京政府加強干預後的產物。至於要求港獨的呼聲以至龍獅旗的出現,那更是梁振英出任特首以後的事情,那是中港關係的第三階段。

兩段香港的本土論述

香港的本土論述:可分為兩波。第一波大約出現在2007年左右;而第二波在2012年後。第一波的本土論述,源自一連串的城市規劃問題引起的本土社會運動,特別是天星、皇后拆卸的集體回憶,對喜帖街的保育,以至於在「反高鐵、保菜園村」的社運中;一方面顯示了對野外生活的熱愛,同時也試圖在殖民地歷史中尋回身份認同的過程。第二波的本土論述,以陳雲的「城邦論」為主。「城邦論」的盛行是在於日益熾熱當中的中港矛盾時,毫不猶豫地排斥中國的融合和干預;陳雲甚至認為中國大陸所保存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劣質的;反觀香港,由於英國人在香港開埠動已開始植入法治及自由的傳統,令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得以保存及發揚光大。事實上,中國雖大,卻極其腐朽;香港雖小,金融及法治體制優良,相形之下,香港並不需要事事依附大陸,反而大陸高度依賴香港。嚴格說,「城邦論」並未呼籲香港的獨立,但其要求真正的高度自治似乎與港獨一步之遙了。

民間學者徐承恩試圖建立一個香港人獨立身份的理論架構,似乎是「港獨論述」的第一步。他認為英殖民香港,輸入了西方文化,奠定了教育的體制,而香港人的華人受了影響之後,逐漸發展出香港為家的主體意識。英國的殖民統治之前的歷史,可算是香港的「史前史」。

佔中失敗催生港獨

2014年9月歷時79日的佔中運動的含意,原本只是向北京爭取「雙普選」早日實現而已,但是2014年6月國務院出版的《一國兩制白皮書》以及人大8.31對於2017普選特首的限制,無疑是刺激佔中運動形成的最大原因。無可否認,這個運動的失敗促成了「自主」及「港獨」思潮的流行,更引致年輕的自決組織「本土民主前線」和「青年新政」的成立。事實上,本土論述也慢慢地滲入了立法會的選舉運動中。早在2012年的立法會選舉中,部分政黨,包括傳統泛民政黨採納了本土路線的政綱,例如公民黨當時的選舉主題是「反對赤化、抗拒大陸化」。新民主同盟更打着「本土優先」的本土主義的旗號進入議會。其後在2015年的區議會選舉中,新民主同盟持「守護本土」的旗號的本土理念,16人當中15人當選成為大贏家。亦有不少年輕的「傘兵」參選,取得不少的票數。

2016年的立法會選舉,本土派更進一步擴大影響力,傳統泛民的老兵紛紛鎩羽,老將李卓人、何秀蘭、黃毓民及馮檢基連任失敗;反而高舉本土自決的羅冠聰、游蕙禎、梁頌恆以及劉小麗高票當選。一般認為香港政壇由原本傳統泛民及建制的二大派變成泛民、建制、本土三分天下。

然而,由於立法會宣誓儀式的出軌,到引至2016年10月份,人大第五次釋法。游梁兩位經法院裁判為宣誓無效而遭剝奪議員資格。今年七月,梁國雄、姚松炎、羅冠聰及劉小麗等四人,也因宣誓問題,遭到剝奪議員資格,本土派遭到重創。

人大的第五次釋法,顯示了北京決意斷絕港獨派之參政之途。2017年8月,13位反東北發展的抗爭者被判入獄,以及學聯及學民思潮(雙學)三子,周永康、羅冠聰及黃之鋒也因重奪公民廣場案件,被判入獄,也是對本土運動的重大打擊。

本土派青年新政的游蕙禎、梁頌恆,因為立法會宣誓爭議,促使人大釋法,最終被取消議員資格。(亞新社)
本土派青年新政的游蕙禎、梁頌恆,因為立法會宣誓爭議,促使人大釋法,最終被取消議員資格。(亞新社)

中央官員實應反思

很有理由相信,北京否決梁振英的連任,是因為他的「極左」的施政,處處撩是鬥非的做事風格。但這並不表示北京會對「港獨」的蔓延容忍,新港澳辦主任張曉明在第一天上班,已表示對「港獨」零容忍。新特首林鄭月娥開局順暢,專注民生教育事務,但在「港獨」問題上,顯然無迴旋空間。如果「港獨」思潮是在梁振英執政的五年間瀰漫的,那麼他的「極左」政策的消失,會有助於這股思潮的消退。

多年前,中聯辦前主任姜恩柱曾說過:「香港是一本難讀懂的書籍。」事實上,香港仍然是一本難讀懂的書籍。香港向來是一個自由開放資訊流通的地方,各種觀點百花齊放,香港之不可能獨立的客觀事實斑斑可明,只要耐心和年輕人辯論解釋,自可達至結論。但是切忌操之過急,而造成反效果。在此,掌決策的中央官員實應認真反思,為何在梁振英時代,港人獨立意識大大膨脹,而在回歸之後,本土意識日趨普遍。「中國好,香港好」並非一句簡單的口號,要變成現實,中港雙方卻要做大量的工作。本土主義並非是一定負面的思潮,為何不能將本土主義扭轉為有助於中國發展的思潮及運動呢?北京的正確決策是決定性的。

略論全球化、民粹主義及本土主義之三

王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