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有過青春的歡悅或苦澀;芳華遠去,往事的回憶無窮無盡;青春話題,令人想起影片《翠堤春曉》輕柔的插曲〈當我們年輕時〉(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當我們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之晨,你告訴我你愛我……」(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年輕時,有熾熱的戀情,有「少年維特之煩惱」;或也有離愁,如唐詩人張泌的〈寄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回視時間廊 看往事傷痕
在香港、北美、北京放映的影片《芳華》,透過青春的故事、芳華的消逝,再現1960—1980年代社會變遷的場景。據各地網民的帖文,經歷這個時段者,勾起苦澀或痛苦的回憶而淚灑影院。
淚灑影院的悲情,關乎影片不迴避社會「陰暗面」,再現社會糾結,打開了人們的記憶屏幕;在回憶中,有傷感有嘆息。
北京影評界對《芳華》的述評有兩個極端。有的稱它專注唱紅的「主旋律」,缺乏對毛文革或其他政治運動禍害的批判、反思;有的則抱怨它寫「陰暗面」太多,有「歷史虛無主義」的偏差。
《芳華》不刻意描寫政治運動的浩劫。較之1980年代的影片《天雲山傳奇》、《芙蓉鎮》等,它的社會批判性弱;對敏感話題盡量柔化,避免直露的批評。
在亞文革的政治生態下,電影創作面對更嚴苛的審查,《芳華》對於政治運動的描寫,都有「點到為止」的克制,不可能深入反思毛文革或制度弊端,否則過不了審查關。
小說更敏感的話題,影片「省略」了。例如退伍軍人在北京集體乞食抗議;再如軍中政治部副主任的性騷擾、性勒索:
「女護士們跟文工團女兵警告:跟強副主任單獨碰上,千萬把兩胳膊在胸前抱緊!……單獨碰上你,那隻慈愛的手準會拍你肩膀,拉你小辮子,然後無一例外順著肩膀或小辮子往下滑,你胸前的丘陵,先上坡後下坡,都不放過。」(小說64節)
影片倒是觸及人們的「苦難歷程」:從毛文革、知青下鄉到邊境戰爭、反精神污染;在描寫社會糾結中,讓觀眾有沿時間廊「回視從前」和思索的空間。
涉摟抱事件 抹黑活雷鋒
在人性善良與險惡交纏的故事中,影片再現毛文革和1980年代的歷史場景;在歷史場景中,體現政治清算的冷酷,也透出一點人性的光亮。這是影片藝術創作的一個特點。
第一男主角劉峰,綽號活雷鋒,出身於「低端」階層:讀書不多的農家子弟、木匠,入伍後很勤奮、多奉獻,贏得「活雷鋒」(又稱雷又鋒)稱號,成為文工團的英模。
他不是林彪於1960年代吹捧起來的那個運輸兵雷鋒,並不是老愛照相出風頭、聲稱晚上熄燈後在被窩裏「讀毛著」,而是心地善良、樂於助人者。
他愛戀文工團獨唱歌手林丁丁、上海嬌嬌女。她出身於「高端」階層(父親是師級軍官),階級的隔閡等因素使「愛果」難結。在幫助她入黨成功後的一個晚上,他情不自已,表達愛意並摟抱她,她卻驚慌得喊「救命」。他被政治部保衛幹事審問,要他承認「流氓行為」,他否認、頂撞,以致被毒打、扣押。
「摟抱事件」使他沾上「流氓行為」污名,被多次批判鬥爭後,下放伐木連幹苦活。1979年邊境戰時,他是正排級軍官,受重傷失去一手。文工團解散後,他也下海經商,在海南賣翻版書遭城管官吏勒索、毆打,生活貧困。
困境中互助 閃人性亮光
活雷鋒的故事和「摟抱事件」的背後,有人性善良的一面。
活雷鋒的熱心助人、廣結善緣,與「低端」階層為個人的生存創造順境有關。
在講求政治血緣、高低端階層起步點不同的社會生態下,沒有「硬後台」的「低端」階層,往往以多一份奉獻,多一些逆來順受的耐性,去減少人們的排斥或敵意,尋求生存的「安全度」。這就是劉峰充當活雷鋒的社會因素。
他富有同情心,在何小萍因體臭被人拒絕共舞並嘲笑時,他挺身而出,表示願意做她的舞伴,讓她解脫窘況。
在他因「摟抱事件」被嚴厲批判、下放連隊砍木時,何小萍則不避嫌,獨自為他送行,讓被「搞臭」的活雷鋒在困境中有一股溫馨。
這兩人的同情心和「投桃報李」,都閃耀人性的亮光。
以調侃豐乳 反諷等級制
影片藝術創作的可取之處,不只是對往事的鋪陳或傷感、對人性的描寫。我的觀感是:導演對角色的比較描寫,讓人有「反諷」之感。
影片常出現的場景,是毛的高大畫像和文革的「戰鬥標語」,導演未必刻意諷刺什麼。當畫像下出現活雷鋒被懲罰下放砍木離開文工團時,令人想起英國作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的政治諷刺小說《1984》,極權主義下的那個「老大哥」無處不在,頗有陰森恐懼之感。這種感受就是「反諷」。
影片描繪女兵調侃胸部豐滿的紅二代小郝,說她父母給她好營養,讓她有豐乳之美;另一類女孩,卻因家境差而「平坦」。這樣的對比,產生對等級的「反諷」意趣:開玩笑而不刺耳。
活雷鋒退伍從商,遭城管隊勒索、毆打中掉落的假肢,竟是低端山寨貨、易爛塑膠品,讓人聯想戰場英雄和官方「優撫」的不對稱,衍生「反諷」。
活雷鋒吃飯時被軍官召去,捉出走豬棚的豬,幾條豬在高舉毛像的「造神」遊行隊伍中亂竄。這種「場景」也有「反諷」味道:民以食為天,豬跑走了是不小的損失,「造神」是勞民傷財的形式主義。
文工團排練悼念毛(1976)的歌舞,舞者唱歌愈唱愈開心,教練提醒他們:這是悼念呀!這一情節讓人們有一問:怎麼會愈唱愈高興?
荒謬中偷生 虛度了青春
影片透過等級與偏見、苦澀愛戀的故事,戰爭和政治鬥爭會,知青下鄉的蹉跎歲月,讓人感受到社會上的「荒謬現象」。
在連綿不斷的「荒謬」中,年輕人虛度了青春。改革開放時,他們大都因教育不足(多半只受初中、小學教育)、沒有專業知識而難以就業。芳華已去,又使一些女兵難談婚嫁。
從軍隊到社會,他們都在「荒謬」中逆來順受,沒有反抗(也無力反抗),只有聽任命運的擺布,有「無語問蒼天」的無奈(這正是有類似經歷的觀眾淚灑影院之因)。這是影片再現「過去」的另一成功之處。
較之於影片,小說《芳華》對社會的批判強得多,對「荒謬現象」的揭露和反思較深。
小說就「摟抱事件」對活雷鋒的批判,事後就有人反思對他的出賣。紅二代小郝為他抱打不平「你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麼?我想說,劉峰你真傻,摸錯了人,當時要是摸我,保證我不會叫救命。」(第58節)
她說:「我們當時怎麼那麼愛背叛別人?怎麼不覺得背叛無恥,反而覺得正義?」,「那就是背叛的時代」(第66節)。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