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保育的誤區與盲點

——「Ben Sir研究院」商榷

有人說,教師的角色介乎學術與娛樂之間,幼稚園的娛樂色彩最重,大學的學術味道最濃。不過,人間總有例外,還望頭戴某種光環的學者珍愛自重,在大學閉門授課的時候,「作業」不要太深!

內地以普通話取代方言,廣州話的版圖不斷萎縮。而一河之隔,碩果僅存的「香港話」不但保留1949年之前的粵語,更在較開放的殖民管治下發展出活潑尖新、不拘一格的優勢。這道粵語的支流甚至在70、80年代倒灌中原,擴充了普通話的詞匯,實在功不可沒,值得好好珍惜。

近年由於内地來港的移民不斷增加,內地遊客又成為消費行業的新貴,加上政府刻意推行「普通話教中文」,「香港話」裏外受敵,面對嚴重的威脅,「挽救粵語」於是成為身份認同及關心本土文化的新興課題。幸好學術界和民間多年來的相關研究醞釀成粵語保育運動的雛型,透現出多元文化的曙光。可惜它近期的發展沙石並陳,亟待有心人認真關注和嚴肅處理。

以訛傳訛

粵語保育在目前的社會氣氛下進入公眾的討論空間,難免染上政治色彩,甚至流於感情用事、虛張聲勢。學術研究是理性的,意義在於掌握真相,匡謬正俗;文化保育側重感性,以群眾的激情達致預期的社會效果。兩者看似關係不大,然而,保育運動應建基於對保育事項的準確認知,否則會流於無中生有或節外生枝,變成逞一時之快的虛擬遊戲。

相信很多人都在社交媒體收過「粵語差幾票就成為國語」,或者「粵語獲聯合國定義為語言」之類的訊息。此外還有許多穿鑿附會的粵語解說充斥網絡世界,究竟多少人看後會深入了解,考證求真?多少人會欣喜若狂,馬上轉發?在社會運動裏,輾轉相傳的直覺反應只會煽起虛火,之後要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鳴金收兵,無謂地消耗運動的元氣,實在不足為法。

牽強附會

其次,粵語研究必然涉及言辭意義的淵源,學者的考證畢竟以歷史文本為依據,然而生活上的語言具有鮮活跳脫的時代氣息,不一定要安家落戶,認祖歸宗。例如「hea字的正寫是哪個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種探究如有確證,當然無可厚非,但它背後的假設是:現代人的言辭必在古人的字典裏──這明顯是厚古薄今的傳統思維方式,很易流於故步自封,不利於開闊視野和接受日新月異的語言現象。古人尚且以假借的方式為新生事物命名,我們亦可放開懷抱,因事立名或權宜通假,在約定俗成的語言土壤裏,讓新事物落地生根。

買櫝還珠

再者,粵語保育獲得電視台的垂青,順水推舟,製作成所謂寓資訊於娛樂的節目。有人認為這類節目雖然「含金量」低,但畢竟有助提高社會大眾對粵語命運的關注,應該予以肯定。不過,值得留意的是,昔日由學者主持,以文本為依據教人正字、正音的節目,如今演變成打牙逗趣,以型男美女作陪襯的獨腳戲。這類表演為了遷就觀眾的口味,賣弄噱頭,利用明星效應,儘管請來大學教員作演員,也因為節目的形式所限,看不到多少紥實的論證功夫。更有甚者,如果主持人沒有足夠的學術真誠,插科打諢的戲劇效果往往造成意識形態的定勢,不利於提高觀眾的水平和促進運動的發展,等而下之,喧賓奪主糟蹋了保育的初衷。

坐井觀天

另一方面,我們應注意香港的流行語未必盡是後起之秀,例如「被人滾」(被蒙騙以致損失慘重)的「滾」字,歐陽偉豪在他主持的「Ben Sir研究院‧第二集」裏(註1),誇讚那是周星馳創立的新詞。其實只要看看粵語長片,或者聽聽長者的對話,一定知道那是50、60年代早已流行的俗語。「斷代」的誤差會導致對焦失準,造成錯覺,白費保育的心思。這一點,新生代的學者尤須時刻在意,務求突破個人的年齡局限,以謙卑的態度還保育對象一份起碼的尊重。

「研究院」解說值得商榷

下文謹就「Ben Sir研究院‧第二集」(以下簡稱研究院)對若干粵語字詞的解說提出可商榷之處,讓讀者瞭解問題的嚴重程度,予以監察,促進保育運動的健康發展。

一、「打的」等於「搭的士」?

「研究院」解說:「打的」等於「搭的士」。理由是「打電話」等於「搭通電話」;「打針」等於把針藥注入身體裏面。「打的」經詞語代換之後的解釋是:進入的士裏面,由一個地點通往另一個地點──所以等同「搭的士」。

商榷:打電話的「打」字應解作「發出」,且看「打電報」一詞並沒有「搭通」的意思。其實「打車」一詞源於內地,改革開放初期「出租車」面世了,那是路上可以攔截的先進交通工具(當時仍有人力車),香港人說「截的士」,普通話簡稱「打的」。「打」字可解作「截停」、「取用」、「舀取」、「獲取」,例如:打水、打魚、上山打柴等。事實上,「打車」的人不一定是「搭車」的人,例如你為長者截車,載他回家──上述解釋都可在紙本或網上的字典輕易找到。(註2)

二、「食塞米」還是「食失米」?

「研究院」解說:「食塞米」的意思是吃飯的時候將米「食上腦」,「腦袋閉塞」,不懂思考,人就變得笨起來。

商榷:網上「食塞米」和「食失米」兩個俗語並存,前者是新生代的寫法(註3),後者為老一輩的說法。「塞」字如何蘊涵「上腦」之意實在令人費解。至於「食失米」,綜合幾位長者的解釋,意思是吃了許多米飯卻不長肉,不知把米吃到哪裏去了,後來引申為不長進、辦事不力之意。這個俗語之所以流行,大概與戰後很多小孩患上疳積或體內有寄生蟲相關。按照字面解釋,兩相比較,舊說「食失米」似乎合理得多。

三、「雞子」等於「雞春」?

「研究院」解說:「雞子」又可叫做「雞春」(字幕),因為形狀似「石春」。

商榷:廣東俗語「雞子」是雞的睪丸,「雞春」是雞蛋。至於「春」字,應寫作「膥」(粵音「春」),是方言字,解作蛋或卵。(註4)

四、「魚子」、「魚卵」、「魚春」的異同

「研究院」解說:三者意思基本相同,「魚子醬」不叫「魚卵醬」,因為魚子較昂貴,魚卵較「cheap」。

商榷:魚卵是通稱,魚子是體內未受精的卵。(註5)後者才是製造魚子醬的材料,故以此為名,與貴賤無關。

五、陰囊的粵語俗稱有甚麼玄機?

「研究院」解說:以前的人喜歡吃鵪鶉(粵音「春」)補身,買來的鵪鶉蛋用袋子載着,形狀與陰囊相似,因此作為代稱。

商榷:「膥」字解作卵,而睪丸又俗稱為卵(註6),「膥袋」就是陰囊的意思,根本與鵪鶉蛋無關。退一步說,俗語常以形貌相近的東西為事物命名,例如圓錐形的路標叫做「雪糕筒」,智能電話的儲電器叫做「尿袋」。如果懂得「膥」字,有需要憑空杜撰諸多解釋嗎?

小結

有人說,教師的角色介乎學術與娛樂之間,幼稚園的娛樂色彩最重,大學的學術味道最濃。不過,人間總有例外,還望頭戴某種光環的學者珍愛自重,在大學閉門授課的時候,「作業」不要太深!

註釋:

1.     Ben Sir研究院‧第二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jtPH5cbs2A

2.     現代標準漢語與粵語對照資料庫 ‧食塞米

http://apps.itsc.cuhk.edu.hk/hanyu/Page/Search.aspx?id=7479

此資料庫由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設立,製作團隊相信都是新生代的學者。

3.     漢典‧打

http://www.zdic.net/z/1a/js/6253.htm

4.     漢典‧膥

http://www.zdic.net/z/22/js/81A5.htm

5.     百度百科‧魚子

https://baike.baidu.com/item/%E9%B1%BC%E5%AD%90/878023

6.     漢典‧卵

http://www.zdic.net/z/16/js/5375.htm

台灣電影《沒卵頭家》所說的「卵」就是這個意思。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