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現實與西方的認知差距為何在加大?

如果我們曾經目睹,全球經濟的整合催化了後冷戰全球各國政治、經濟與社會的積極變化,我們就沒有理由質疑後冷戰全球化的意義。相反,我們必須了解和避免以往的陷阱,思考後新冠全球化的新方向。

(編按:本文為作者在香港大學中國商業學院發表的「新年隨想」深度觀點文章。全文總計9000餘字,將分3部分刊出,本篇為第3篇。)

延伸閱讀:〈中國會否亮出政策的殺手鐧?3-3

在西方,特別是在美國,有關中國的敍事在進入2023年下半年後發生急轉彎。不久前,中國還被視為快速崛起、勢不可擋的競爭對手,忽然間卻成了遍體鱗傷的龍。中國經濟崩潰論在30年後又在美國主流媒體重現,中國的下沉又成為全球的另類威脅。

這在美國幾乎又成了一種新共識。華爾街是中國在美國最後的最堅定支持者,但華爾街竟然也失望而去,開始撤離中國。過去20多年,華爾街投資中國初創企業、為中國機構管理資金以及為中國企業在海外上市提供服務,獲得巨額回報。

面對外國製造商的撤離潮,華爾街的撤離可謂雪上加霜。(Shutterstock)
面對外國製造商的撤離潮,華爾街的撤離可謂雪上加霜。(Shutterstock)

華爾街的失望歸咎於2023年他們在中國的投資鎩羽而歸。負責全球新興市場投資的高盛主管Kamakshya Trivedi 感歎,他在2023年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押錯了寶,錯誤地判斷後疫情時代的中國經濟會快速反彈。出乎預料的是,新興市場股票的投資者因遠離中國反而獲利。

華爾街對中國的看法發生了根本變化。據華爾街日報報導,美國眾議院中共問題專責委員會主席加拉格爾(Mike Gallagher),2023年9月前往紐約與華爾街金融大鱷會面,他的任務是勸說他們停止投資中國。但他驚訝地發現,他們已經在減少對華投資。

中國經濟沒有如預料中那樣強勁復蘇,加上地緣政治風險,2023年5月以來,全球避險基金一直在拋售中國股票。截止到11月,MSCI中國指數下跌8%,中國之外的新興市場指數則上漲8%。2023年首11個月,外資從中國股巿和債巿撤走的淨金額為781億美元;相反,向中國以外的新興市場資金淨流入高達2147億美元。

中國資本市場告急,美國投資銀行大摩沽售中國股票,價值超過30億美元。向來看好中國的達裏奧(Ray Dalio),旗下的橋水基金也出售了13家在華爾街上市的中國企業股份,出清三分之一的持股。基金經理伯裏(Michael Burry)是好萊塢經典電影《大空頭》(The Big Short)的原型,旗下基金已全部出售阿里巴巴和京東股票,佔公司總資產約20%。

達裏奧將目前的中美關係與上個世紀30年代的美日關係做類比。美國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凍結日本資產,並實行石油禁運,阻止日本在亞太擴張,最終以戰爭收尾。他表示,反中情緒可能使與中國做生意就如同與俄羅斯做生意一樣難,導致美中貿易崩潰,重創全球供應鏈。

中國歐盟商會2023年6月發布的在華商業信心調查報告顯示,歐盟企業對中國的營商環境和經濟前景的信心已跌至歷史最低,高達37%的受訪歐盟企業已經或打算將其亞洲總部遷出中國。(Wikimedia Commons)
中國歐盟商會2023年6月發布的在華商業信心調查報告顯示,歐盟企業對中國的營商環境和經濟前景的信心已跌至歷史最低,高達37%的受訪歐盟企業已經或打算將其亞洲總部遷出中國。(Wikimedia Commons)

面對外國製造商的撤離潮,華爾街的撤離可謂雪上加霜。2023年第三季度,中國的外商直接投資(FDI)出現1998年以來的首次負值,錄得118億美元赤字,是近25年來首度出現逆轉。

美國民調及諮詢公司蓋洛普(Gallup)結束在中國30年的業務,成為最新一間撤出中國的外企。美國先鋒領航集團(Vanguard Group)是全球最大的基金管理公司之一,也關閉了在中國的業務。

根據上海美國商會2023年9月的調查,美國企業對中國投資的熱度已降到歷史新低。特朗普上台後,在中國投資的美國企業是被迫撤離,如今卻是主動離開。美國企業對未來5年在華開展業務的前景感悲觀,只有52%受訪者表示,對前景至少略感樂觀,較前一年下跌3個百分點,是1999年開展此項調查以來的歷史新低。2021年新冠期間,對在華業務前景至少略感樂觀的比例仍高達78%。

這並非在華美國企業的獨有現象。中國歐盟商會2023年6月發布的在華商業信心調查報告顯示,歐盟企業對中國的營商環境和經濟前景的信心已跌至歷史最低,高達37%的受訪歐盟企業已經或打算將其亞洲總部遷出中國。該調查收到570位會員公司高級主管的回復,他們當中有八成在中國生活了10年以上,對中國相當的了解和友好。

為何歐美國家對中國的認知與中國的現實在拉大?如何打消外國投資者的疑慮?

貝萊德和富達這兩家美國投資公司仍希望進軍中國規模達數萬億美元的養老金市場,也都獲准在中國設立公募基金業務。(Wikimedia Commons)
貝萊德和富達這兩家美國投資公司仍希望進軍中國規模達數萬億美元的養老金市場,也都獲准在中國設立公募基金業務。(Wikimedia Commons)

發達國家在華企業並非都對中國經濟前景悲觀,受訪的歐盟企業仍有55%持樂觀看法,儘管佔比已跌至三年新低。甚至對中國失望的華爾街也懷疑,排除中國的新興市場是否真的存在,因為新興市場深受中國經濟影響。貝萊德和富達這兩家美國投資公司仍希望進軍中國規模達數萬億美元的養老金市場,也都獲准在中國設立公募基金業務。

在國家安全與經濟發展之間如何保持平衡,是世界各國都需要謹慎處理的議題。自從中國頒布反間諜法後,特別是海外企業被突擊搜查,海外的學者對前往中國學術交流更加謹小慎微,商界人士也是憂心忡忡。我在香港的一些海外朋友,他們在香港已生活十多年,對中國也極為友好,以往比香港人還更加頻繁地來往於深港兩地,如今卻也不再北上。

這也與中國簽證的申請異常繁瑣有關,2023年11月中國主動單方面取消了對法國、德國、義大利、西班牙、荷蘭等歐洲國家的簽證要求,這對加強交流無疑是利好消息。

遺憾的是,中外交流的新冠後遺症迄今還未消失。雖然政府間的來往大致恢復,但學界與商界的交流都未能恢復到疫情前的水準,更不用說民間往來,如今再也看不到中國旅客湧入歐美各國的盛況,前往中國的海外遊客也寥寥無幾。

一場疫情讓中美航線驟減。疫情前,中美之間每周有332個航班。疫情結束後,由於美方的反對,每周只有24個航班,不到疫情前的10%,直到11月,往返兩國間的航班才增至每周70班。

這說明關起門來容易,再打開門就難了。

全球範圍內令人不安的衝突不斷升級,和平面臨冷戰後未曾有過的威脅,這暴露了冷戰結束後國際秩序的脆弱性。(Wikimedia Commons)
全球範圍內令人不安的衝突不斷升級,和平面臨冷戰後未曾有過的威脅,這暴露了冷戰結束後國際秩序的脆弱性。(Wikimedia Commons)

重置後疫情時代的全球化

2023年是令人失望的。因為我們曾充滿期望,所以我們有太多的失落,太多的迷惑。但2023年的失望遠遠要好過曾經的絕望,畢竟我們可以再次自由地流動了。

2023年面對的是新現實,曾經的幻想在這一年被打碎。以往的座標已蕩然無存,在新現實面前必須尋找新方向,除此別無他擇。

2023年全球經濟充滿挑戰。世界經濟面臨的巨大的危機與挑戰,顛覆了長期以來堅守的共識:經濟的相互依存必然帶來全球的和平與穩定。這並非因果,也並非事實。

2023年地緣政治的緊張局勢加劇。全球範圍內令人不安的衝突不斷升級,和平面臨冷戰後未曾有過的威脅,這暴露了冷戰結束後國際秩序的脆弱性。

2023年迫使我們思考,我們必須謹慎地審視經濟與社會變革兩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我們曾經深信,全球經濟的整合必然會帶來經濟、社會和政治的變革,並簡單地將其劃上等號。

但無論如何,在我們打開新篇章時,2024年我們應該重拾希望。這無關2024年全球經濟增長的前景和預測。

2023年全球的經濟增長將有可能達到2.9%,中國會突破5%的目標。美國正安全通過歷史上的高通脹周期,不僅可以實現經濟軟着陸,而且增長出乎預料地強勁,全年的GDP增長可望達到2.6%,超出原有的預期。

中東脆弱的和平又一次被戰火點燃,哈馬斯武裝與以色列的戰火讓基督世界中心的伯利恆失去了往日的朝聖盛況,沙特和以色列的和平之路中斷。(Wikimedia Commons)
中東脆弱的和平又一次被戰火點燃,哈馬斯武裝與以色列的戰火讓基督世界中心的伯利恆失去了往日的朝聖盛況,沙特和以色列的和平之路中斷。(Wikimedia Commons)

中國的經濟保持了增長,但消費和投資低迷,民眾對前景擔憂。即便經濟強勁的美國,8成多的民眾對未來也不感樂觀。這是中美兩國民眾對各自經濟前景的認知最接近的一次。

2024年全球的經濟增長恐怕不會比上一年更好。IMF對2024年中國經濟增長的預測只有4.6%,這比2023年預測的5.4%要低得多。

2023年戰爭的陰影籠罩,2024年也不樂觀。俄烏戰爭陷入膠着狀態,俄羅斯被趕出歐洲大家庭,從彼得大帝開始的俄羅斯歐洲化進程再次觸礁。中東脆弱的和平又一次被戰火點燃,哈馬斯武裝與以色列的戰火讓基督世界中心的伯利恆失去了往日的朝聖盛況,沙特和以色列的和平之路中斷。即便南中國海也不平靜,菲律賓的搖擺與轉向,埋下了世界另一個熱點危機的定時炸彈。

在2023年全球經受戰爭與衝突,對抗與排斥,脫鉤與制裁之後,2024年我們必須思考如何重置失去平衡的全球化!

如果我們曾經堅信,全球經濟的融合可以鞏固全球和平,我們就不該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我們的信念。經濟的發展自然會帶來新的競爭,甚至會引發新的地緣衝突,我們的目標是在公平和透明的基礎上重整世界的秩序。

如果我們曾經目睹,全球經濟的整合催化了後冷戰全球各國政治、經濟與社會的積極變化,我們就沒有理由質疑後冷戰全球化的意義。相反,我們必須了解和避免以往的陷阱,思考後新冠全球化的新方向,重新尋覓全球經濟共榮與社會發展的平衡,重新找到全球經濟互融與穩定的配方。

2024年最為重要的是重拾我們失去的信心和信任。這決定了中國能否從2023年的「疑點」走向2024年的「亮點」!

中國走出疑點成熱點 3-3

劉寧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