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舜教授賢弟以博學聞於時，其學貫通中外古今，尤善詩律。今以其詩才，精研北洋元首之詩文，以補近世文史研究之闕遺，不亦宜乎？北洋時期去今不遠，諸元首之行止，有見諸照片者，論之倍覺真切。彼等俱未免有情，與常人無大異，亦嘗經歷出處默語之事，不平則發而為詩文。觀其行止，賞其詩文，當有益於修身齊家、處世接物，故此書之義大矣。
煒舜取袁世凱、徐世昌、段祺瑞及曹錕之詩文而詳析之，兼論其世以見其胸懷，用力甚深。書中論詩文必繫年，論詩必及格律，言不虛發，尤覺謹嚴可信。此是真學者之述作也。
欲論前人之詩，不可不識詩。不識詩而論前人之詩，不可信矣。近世論詩，但賞文辭，不論聲調，以此論新詩猶未可，況論前人之古近體詩乎？茲舉一、二例以明之。
初唐陳子昂有〈合州津口別舍弟至東陽步趁不及眷然有懷作以示之〉五言七韻排律曰：
江潭共為客，洲浦獨迷津。
思積芳庭樹，心斷白眉人。
同衾成楚越，別島類胡秦。
林岸隨天轉，雲峯逐望新。
遙遙終不見，默默坐含嚬。
念別疑三月，經途未一旬。
孤舟多逸興，誰共爾為鄰？
此詩首句用單拗，首六聯都對偶，只第四句以「平仄仄平平」對第三句之「仄仄平平仄」為失對。然失黏失對，初唐常見，並不為過。其詩則深具情致，方回《灜奎律髓》卷一謂陳子昂之律詩乃近體之祖，非虛美也。詩中「別島」即「不同島」或「另一島」，既非新辭，亦不難解，且甚切題。然而1981年有學者成陳詩注本，竟擅改「島」為「鳧」，且曰：「別鳧，喻親友離散。胡秦，謂天各一方。」又曰：「『別鳧』，各本皆作『別島』，當是形近而訛，兹據詩意改正之。」斯大謬矣。蓋「別島類胡秦」是「仄仄仄平平」，對上句之「平平平仄仄」甚合；而「鳧」是平聲字，作「別鳧類胡秦」則不合律矣。
尤有甚者，「別鳧類胡秦」不辭，直是厚誣陳子昂者也。｢別鳧」是生造辭，注者引徐堅《初學記》中蘇武〈別李陵詩〉云：「二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又引庾信〈哀江南賦〉云：「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都無「別鳧」一辭。而「一鳧獨南翔」喻生別離，陳詩則但言步趁不及，以至各宿一島，如胡秦之隔，且喜孤舟逸興，何用「別鳧」為？注者於其書中論詩動輒得咎，正因彼於詩格律無所知也。
又1999年有學者成書，錄蘇州園林之楹聯而賞析之。書中謬語連篇，全都關乎聲調。如清初大臣宋犖有楹聯在滄浪亭云：「共知心似水，安見我非魚。」《清稗類鈔．譏諷類》亦云：「宋嘗自題滄浪亭聯曰：『共知心似水，安見我非魚。』」此是律聯，對仗工整，平仄諧協。然吾閲蘇州園林一書2005年增訂本，見著者改上聯為「共知心如水」，且以《漢書．鄭崇傳》之「臣心如水」為注，斯亦大謬矣。一則擅改原文，已屬無禮無義；二則改「似」為「如」，上聯聲調遂成「仄平平平仄」，不合格律，著者厚誣古人矣。若著者粗通格律，縱一時誤抄原文，再閱必知其誤。故不識格律而但賞文辭，其謬必大也。
由是觀之，詩意生於文辭，文辭本乎格律。煒舜賢弟深於詩格律，以此論詩，乃能服人，是真學者所為者也。識詩而論詩，格調大不同矣。謹為此文以嘉其能。
2023年，癸卯正月，何文匯序於香港山樓。
原為《感世與自適》序言，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感世與自適：北洋元首的文學場域》
著者：陳煒舜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日期：2023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