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俄烏戰爭的持續，不僅俄羅斯、普京日益受到關注，俄羅斯的侵略與暴力的歷史也成為熱門話題。2023年法國有關著述紛紛問世，蔚為大觀。其中有代表性著作如法國著名蘇聯問題專家維爾斯（Nicolas Werth）教授的《普京──首席歷史學家》，索邦大學俄羅斯當代史專家托馬（Françoise Thom）的《普京──對權力的痴迷》等。此兩部書篇幅都不大，但卻都是難得的提綱挈領的佳作。2022年10月，有軍事歷史學家之稱的英國著名史家畢沃爾（Antony Beevor）大部頭專著《俄羅斯：革命與內戰（1917—1921）》法文本問世，是有關俄羅斯歷史的又一力作。
俄羅斯歷史上的土地擴張
俄羅斯歷史博大精深，對世界文明有着卓越貢獻，對人類命運尤其是近現代影響至深。因此，如要較為全面得了解俄羅斯的當代，就需要回溯俄羅斯久遠而複雜的歷史。圍繞着俄烏戰爭，有兩個經常出現於媒體的問題：
一是俄羅斯自稱進攻烏克蘭是由於北約向俄羅斯的步步進逼，使得俄羅斯感到國家安全受到威脅。然而，俄羅斯具有世界最廣袤的國土，為什麼一方面擴張領土，一方面又時時處於不安之中？
二是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領土上犯下的屠殺平民的暴力行為，如布查大屠殺、伊久姆大屠殺事件，被國際社會指責為犯下了種族滅絕罪。難道今天俄羅斯軍隊的暴行也在歷史上有跡可尋嗎？歷史學家們追根溯源，提供了令人震驚的回答。
第一個問題相對容易作答。只須鳥瞰一眼俄羅斯沿革地圖，一部隨着領土擴張而國力壯大的歷史躍然紙上。
公元9世紀以基輔為據點而興起的基輔羅斯可以看作是俄羅斯的起源，但是直到13世紀，此地區以斯拉夫人為主體的各個部落一直處於互相徵戰撻伐之中，如果沒有一個意外的千年變局，俄羅斯將會同希臘或意大利城邦故事一樣，處於同其他部落競爭對峙此消彼長的歷史循環之中。這個千年事變便是成吉思汗的金戈鐵馬席捲了歐亞大陸東端的大部土地，基輔羅斯落入了蒙古人的統治之下長達近3個世紀。15、16世紀之交，其時的莫斯科公國衝破蒙古人的統治，進入建立帝國，領土擴張的快車道。從「恐怖的伊凡」開始，中經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二世、亞歷山大及尼古拉等沙皇，俄羅斯領土由東向西全面擴張。喀山汗國、西伯利亞、烏克蘭、波羅的海各國，波蘭、中亞以及中國外西北和外東北大面積領土相繼被俄羅斯佔領。
其後，俄羅斯邊界進一步擴大，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已成為一個擁有近2200萬平方公里（佔世界陸地面積的1/6）的橫跨歐亞兩大洲、擁有1億6千多萬人口的巨大帝國。有人估算，在三個世紀的時間裏，俄羅斯每年平均新佔領領土達5萬2千公里之多！這種狀況當然沒有隨着蘇聯帝國的建立而結束，恰恰相反，帝國在蘇聯時代更是加快了擴張的速度。英國史家畢沃爾指出俄羅斯民族今天對蒙古人入侵的記憶仍然揮之不去，這也為俄羅斯民族留下了不擴張就被奴役的悲情記憶。葉卡捷琳娜二世當年在一封寫給伏爾泰的信中表示：「我們找到的最好的保衛邊疆的辦法就是擴展邊疆。」這應該是對俄羅斯瘋狂擴展領土根由的最為傳神的解答。
俄羅斯軍隊存極端暴力的特點
對於第二個俄羅斯軍隊的暴行問題，讀者可以在畢沃爾《俄羅斯：革命與內戰（1917—1921）》這本書裏找到系統的歷史源頭。根據他的研究，1917年的蘇俄革命，尤其是一直持續到1921年的俄羅斯內戰可以看作是20世紀人類大規模殺戮的濫觴。從1917到1921的4年時間裏，俄羅斯整個被屠殺的人數在600到1000萬之間！作者認為，革命的布爾什維克和其對立的白色運動（反布爾什維克的各種社會力量的集結）都存在極端暴力的特點，但布爾什維克所表現出來的非人性更是無以復加。他明確指出，列寧正是古拉格、契卡、克格勃，以及各種酷刑、暗殺和大屠殺的鼻祖。
史家維爾斯也作出了類似的結論。他表示，大規模的屠殺尤其是對猶太人的大屠殺（pogrom）在20世紀初年的俄羅斯已經甚為普遍，1918至1921年間，被屠殺的猶太人高達15萬之多。而在所謂「白色恐怖」期間，一次性屠殺整百整千的人的慘案也時有發生。不過維爾斯指出：與「紅色恐怖」不同，「白色恐怖」從未被確立為一種制度。將大規模的屠殺確立為制度並以意識形態理論使其合法化，這是列寧的專利。列寧早在1905年就提出「群眾恐怖」這一核心概念。以大規模屠殺、綁架、流放等殘酷手段使「人民的敵人」處於恐怖中。為了還擊沙皇政權及資產階級的暴力，無產階級和貧苦農民不僅必須也應該對他們實行「群眾恐怖」。正如蘇聯秘密警察組織──契卡領導人之一拉齊斯（Martin Latsis）所言，「我們不是對個人發動戰爭，我們正在消滅的是作為階級的資產階級」。這是對列寧階級鬥爭理論的最直觀的表述。
階級鬥爭理論一旦付諸實踐，大規模屠殺於是就有了道義上的正當性。以一種理論去論證大規模屠殺生命、乃至整體上屠殺某個社會群體，這是多麼的駭人聽聞，令人發指！如果一部分人可以階級的名義判決另一個社會群體的死刑，那麼以種族的名義宣判另一個種族的死刑就成為可能。換句話說，列寧的群眾恐怖與階級鬥爭理論不僅為20世紀的大規模暴力和屠殺提供了意識形態屏障，打開了國家暴力的潘多拉的盒子，也為希特勒的種族滅絕鋪平了道路。
從實踐的角度，使用大規模屠殺的國家暴力始於布爾什維克於1917至1921年期間的「紅色恐怖」運動。一些史家認為在這個旨在消滅資產階級的紅色恐怖期間被處決的人數在14萬上下，更高的估計甚至達到130萬之多。自此，暴力被確立為國家制度，而這一制度不僅與蘇聯歷史相始終，也與世界各國共產主義制度相始終。俄軍在烏克蘭土地上製造的大規模屠殺慘案表明：「紅色恐怖」開啟的國家暴力穿越整個蘇俄歷史，一直延續至今。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