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3月17日《明報》,我發表了〈身份認同政治與西方社會的撕裂〉一文,詳細解釋了什麼是身份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並指出近20年,傳統上以取消經濟或階級不平等為主的左右翼思潮分界之消退,代之而起的卻是以爭取性別或種族的平等或平權,兩者的主導者都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烏托邦」思潮。這個思潮已形成西方社會主流的「政治正確」文化(woke culture),窒礙了言論自由的傳統。這種文化由自由主義文明發展而來,卻成為西方文化撕裂之源。
政治正確文化 成社會撕裂之源
澳洲總理阿爾巴尼斯早前宣布,將於今年10月14日就「原住民之聲」(Aboriginal and Torres Strait Islander Voice)舉行入憲公投。人們也許可以從這個事例,了解身份認同政治在西方的發展情况。
這是西方國家中「政治正確」(wokeness)或「左膠」/進步派最新推動身份認同政治的重要一步。倘公投通過,將在澳洲憲法加入獨立的第九章。公投的憲法修正案是這樣寫:「將設立一個組織,名叫『原住民之聲』……此組織將可以向國會及行政部門提出有關原住民事務的建議。」公投的回答只能是贊成或不贊成。
澳洲的投票是強迫制,違者會被罰款。而過去44次公投,只有8次通過。上一個1999年舉行的「成立共和國」公投以失敗告終;若今次通過,將是1977年後的首次改變。
執政工黨政府提出舉行公投,當初貌似中立,唯隨着公投日趨近,政府全力鼓動市民投贊成票。大學及媒介向來是左翼分子匯集之地,他們站在道德高地,指摘反方為種族主義者。大學的研討會不請反方講者,免費電視台大肆替正方宣傳,很少報道反方活動。正方受到幾乎所有大企業的支持,各類慈善團體捐款至今已達1700萬澳元,航空公司Qantas免費送正方人員到澳洲各地宣傳。而反方直到近兩周才有公開集會。
眾所周知,澳洲原是英國遣送輕微罪犯之地,18世紀已經開始。英國歷史學家Niall Ferguson戲稱澳洲是「小偷之國」(a nation of shoplifters)。1787年第一次大批送來,包括548名男性、188名女性,航行8個月才抵達;1867年終結遣送。
1901年澳洲成立聯邦政府,1931年成為英聯邦下的獨立國家;1962年原住民取得公民投票權;1973年取消「白澳政策」,歡迎移民。照憲法來看,原住民早已取得人權上的平等;而今次公投實際上要求的是「結果的平等」。傳統左翼要求階級平等,現今「左膠」則要求一切平等。
正方與反方理據
正方論者指出:原住民只佔全澳人口約3.7%,但他們的死亡率是全澳人口的1.8倍;而65歲前的死亡率是61%,非原住民則僅17%;而且原住民成人的坐監比率,是非原住民的13.5倍等等。他們的理由不外是「受害人」論、「歷史悠久」論及「效果較好」論等3條。概言之,「原住民之聲」入憲會令他們得到更多賠償,也令他們的6.5萬年歷史可更好地為其他人所承認,同時使政府施政的效果更好。
細想下,反方理據似更充分。第一,他們認為正方並不認識此次憲法修正案對憲政體制的衝擊,其矛盾在於在現存公民平等權利的憲法下,創立一個叫「原住民之聲」的組織,而此組織全由原住民組成,將來非原住民均不得參與。換言之在憲法上,原住民變成一個「特殊種族」,怪不得著名政論家Greg Sheridan說”Australia is not racist, but the voice could make it so”。
第二,究竟這個「原住民之聲」會有多少人?如何組成?民選?委任?倘民選,用什麼制度?各省如何分配?原住民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也分成不同「部落」(tribes),工黨政府對此茫無頭緒。
第三,反方認為增加一個組織,只是多一重官僚架構,並不能增加效率。現在聯邦政府設有原住民事務專門處理機構──國家原住民事務部(National Indigenous Australians Agency),僱用1400人,今年獲得43億澳元經費。在國會76名參議員中有8名原住民,眾議院中則有3名。事實上,90餘萬原住民人口已擁有全國52%土地。在聯邦政府及各省已有數以百計的原住民代表團體,問題是如何更好地利用,而不必破壞現存憲政體制。
第四,憲法修正案如果通過,不但不會達到種族融和(reconciliation),反會製造分裂。激進原住民團體正在製造「共同主權」(co-sovereignty)局面,若成功修憲,下一步極可能就要分而治之了(現在已有人要求公開懸掛澳洲國旗及原住民旗)。
奇怪的是,正方陣營雖聲勢浩大,但在民意調查上卻遠遠落後反方,大約是44%對56%支持度,而且差距正在擴大。正方的王牌是種族歧視,工黨政府的原住民事務部長Linda Burney(她本身是原住民)公開斥責反方為種族主義者,現在似乎收效不大。
由Peter Dutton領導的在野自由黨是公投反方。他的公開立場是,設立「原住民之聲」跟「憲法承認」(constitutional recognition)是兩樣東西。他反對設立「原住民之聲」,但贊成「憲法承認」;唯強調憲法修正案必須經憲法會議(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審議。今次工黨繞個圈子,擬直接由國會通過,並不符合程序。
在爭議聲中,自由黨影子原住民事務部長Jacinta Nampijinpa Price成為政壇矚目新人物。她早前提出驚人之論,認為設立「原住民之聲」只會令原住民的既得利益者及長老得益,對普通原住民生活環境改善不大;甚至說我們已經有11把「聲音」了(指11名原住民議員),不需要再多一把。
自由主義文明再遇內外危機
去年5月大選,自由國家聯盟失敗,自由黨損失近20個議席。現在回想,去年工黨允諾推動「原住民之聲」入憲公投,很可能是阿爾巴尼斯的一場賭博。澳洲人普遍對原住民有歉疚之情,工黨的公投承諾可能是競選策略,他們亦覺得公投不成問題。誰知現在公投愈近,問題愈多。反對黨認為,沒有「原住民之聲」的組成細節,猶如一張沒有銀碼的支票,堅決反對。至今,阿爾巴尼斯仍認為其承諾公投是正確的。他的3年任期已差不多過了一半,倘公投失敗,對他打擊重大,原住民很可能亦會對他起了怨懟之心。
我覺得阿爾巴尼斯連任總理應該不成問題,反而「左膠」知識分子會對Price恨之入骨,將全力圍剿她,摧毁其聲譽,更加造成社會撕裂。西方的自由主義工業文明,在20世紀克服重重難關;到21世紀20年代,自由主義文明再遇到內外危機──外部仍是威權/極權制度的威脅,內部威脅則是自由主義和左傾思潮苟合的怪胎。「左膠」對「結果平等」的癡迷,已到了違反科學和常識的程度。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