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五常:經濟學、生命、傳世之作

最後張教授談到了自己的老本行──經濟學。他感恩上天賜予自己健康和精力,可以在經濟學的漫長路途上,走得如此之遠,也留下了傳世文章及原創思想。憑欄回首,此生無憾矣!

編按:張五常,產權經濟學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著作已經成為眾多香港考生準備應試的必讀之物,甚至被納入學校的補充教材中。一名學者之觀點主張,影響公開考試課程如此深遠之事例,於香港教育史上亦可謂前所未見。張五常教授近年來鮮少接受媒體訪問,這次應一位初中生邀請,暢談80多年來做研究學習的心得,回憶當年向世界一流經濟學大師請教的那段求學時光,並真誠地傳授了學習中文的獨門秘訣,以期給予年輕人的有價值的指引。

承接上文:〈專訪張五常:學術環境、青年前途、學習態度 5-3〉

此時張教授談到了自己的老本行──經濟學。從1959年進入UCLA經濟系求學,之後在加州大學長堤分校、芝加哥大學及華盛頓大學任教,再於80年代初來到香港大學,退休後耗費近20年撰寫《經濟解釋》,自己在學術大道上已走了近70年,對經濟學的付出可謂是鞠躬盡瘁,「做到盡」了。

在這個漫長的學術歷程中,教授不但在經濟學的天地裏任意馳騁,也與許多20世紀經濟學大師結為畢生摯友,更創下諸多學術成就。

例如他是著名的哈伯格名譽周年講座系列(Annual Arnold C. Harberger Distinguished Lecture)的首位講者;是首位美國本土之外的學者,被推舉為美國西部經濟學會會長(歷任會長中共有13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也是歷史上唯一未獲諾貝爾獎卻受邀參加頒獎典禮的經濟學者;而科斯(Ronald Coase)在199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演講詞中,感謝的第一位經濟學家就是張教授。

談到這裏,張教授感嘆現在的經濟學有些走了岔道,建構了衆多數學模型,構思了不少博弈理論,但很多都是空中樓閣,缺乏解釋和預測力。在他眼中,現實世界才是經濟學的實驗室,而且經濟學具有公理性(axiomatic),其最終目的是可以對社會現象作出解釋和預測的。

如果這兩方面都無法做到,如此的經濟學又有何價值?

下課後,年輕時的張教授和幾位同學一起搞了個研討小組,後來維持了兩年,令他們對價格理論的認識和運用,大有所獲。(Storyblocks)
下課後,年輕時的張教授和幾位同學一起搞了個研討小組,後來維持了兩年,令他們對價格理論的認識和運用,大有所獲。(Storyblocks)

教學目的為何?研究目的為何?

張教授曾任港大金融學院院長,曾有同行詬病他當年不務正業,上課時講釣魚,研究時到處走逛。事情雖過去多年,但他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

在教學上,他認為學生本應帶着問題來上課,而不是來聽教授背書,埋頭抄寫筆記。如果能夠問出好問題,他必會倒履相迎;而談論釣魚,其中也有經濟學道理,兩者可以是一脈相通的。

他回憶60年代在美國求學時,經濟學大師阿爾欽(Armen Albert Alchian,1914-2013)在頭四堂課上(每周一節),只問了一個和經濟學看似毫無關係的問題──

「假若你在一個有很多石頭的海灘上,沒有任何量度的工具,而你要知道某一塊石頭的重量,怎麼辦?」

學生們議論紛紛,唯毫無頭緒,但都認為其中大有玄機。張教授和幾位同學還組成了個研討小組,一起討論和探討。

直到第五個星期,答案才被揭曉。原來阿爾欽是希望學生們明白一個道理──任何量度手段都必是武斷。由此出發,可以聯繫到經濟學的衆多課題,例如不同量度系統的局限、量度與推斷的關係、客觀與價值觀的區別及福利經濟並不科學等。

如此看似無關的小問題,居然可以從小見大,由點化面,令張教授深受震撼,大開眼界,第一次意識到學問可以如此迷人。有意思的是,整個學期過去,這門課的學生一點也沒有減少,課室裏依然是座無虛席。

如果按照香港的標準,這類老師在第一節課已被投訴得體無完膚,淪為最劣教授之列,學生們也早就去如黃鶴了。

至於學術研究,張教授認為學者的責任和使命,就是在本行知識領域,作出具公認性的貢獻,寫出可傳世的文章,這是衡量學術成就的唯一標準。

他也一直認為,這本該是學術界的唯一標準。

至於有的聲音,連經濟學入門也弄不清楚,卻越俎代庖,任意評論自己的學術研究及地位,對此張教授只能無言以對,徒嘆奈何。

因為許多經濟學家有生之年只經歷過一個世界,而張教授卻見證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建國後百廢待興,前途茫茫的中國,一個是奮發圖強,國力強盛的中國。(Shutterstock)
因為許多經濟學家有生之年只經歷過一個世界,而張教授卻見證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建國後百廢待興,前途茫茫的中國,一個是奮發圖強,國力強盛的中國。(Shutterstock)

養生之道

訪問快到尾聲,張教授仍是思考清晰,妙語如珠,且毫無疲態,一點也不像快90歲的老人,我就問起他的養生之道。

張教授感嘆到,這都要感謝上帝賜予他健康及精力,令他在學術的路途上,走得更久更遠。因為經濟學是一門老人的學問,需要長期的纍積和醖釀,才能寫出有意義,且能傳世的好文章。

他最為重視的壓卷之作《經濟解釋》,也是在65歲退休後才開始撰寫,花了10多年時間,沒有上天賜予的健康,實在難以完成。

他笑説自己比英國經濟學大師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運氣好得多,前者62歲已然去世,而自己65歲才開始潛心寫作;也比科斯(Ronald Harry Coase)幸運,因為許多經濟學家畢生只經歷過一個世界,而他卻見證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建國後百廢待興,前途茫茫的中國,一個是奮發圖強,國力強盛的中國。

故此,他認為自己非常幸運,能夠達到經濟學上的兩個高峰。第一個高峰是寫於1967年的《佃農理論》,另一個就是2017年完成的《經濟解釋》,兩者相隔了50年,都是足以傳世的經濟學著作。

說到自己的學術成果,猶如談及親生子,教授顯得無比自豪,頗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氣派。他回憶起與自己同時代的著名經濟學者,都是向着傳世的目標而努力奮進。而自己在經濟學的道路上耕耘了半個多世紀,碩果纍纍,將來的經濟思想史上,也一定有自己的位置。

他認為這種傳世心理相當正常,是基於人類的自私基因,就好像我們特別關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如果反其道而行,反而顯得矯情造作,更違反人性。自己的學術成果,背後可是付出了無數代價,故此很自然希望可以流傳於世,為經濟學的浩瀚天地添上一筆獨特的虹彩。

談到此處,張教授真是神采飛揚,無比自豪,令我想起了辛棄疾的名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矣!」這種努力奮進、百折不撓,在知識海洋上乘風破浪的態度,應該就是他的養生之道吧。

施悅曦:

拔萃女書院中三學生,生於梧桐葉落,桂子飄香之時。從小熱愛音樂和閲讀,是學校合唱團、管弦樂團(大提琴)、古箏樂團、模擬聯合國校隊及中文辯論隊的成員。對每事好奇,喜歡看四季變換的顔色,聆聽八方人士的話語。

施林海:

香港註冊中醫師,從事中醫藥行業,師從歐陽衛權教授和李賽美教授,近年參與李賽美教授主編之《名師經方講錄》系列叢書,擔任副主編。平素醉心攝影、盆景、奇石及舊物收藏,篤信文化和藝術能夠豐富人生。 聯繫電郵:[email protected],憑欄瑣記專欄作者。

張五常專訪 5-4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