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暑假,會議展覽中心都有兩個穿越時空的節目,一個是書展,一個是動漫電玩節。
古今中外的圖書、想像非凡的動漫電子遊戲,儘管人潮湧湧熱鬧得再添溽暑的煩惱,現場氣氛依然令人興奮雀躍。
忽然想起,那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註1)的杜甫如果參加徵文比賽獲得獎金有幸到港一遊,肯定會親臨書展現場瀏覽一番,然後滿載而歸。至於他的落魄知交李白,當然帶著醉意蹓躂動漫節的玄虛聖地,尋覓那個與他暢談仙境的瀛州海客(註2),然後濯足於沒有桂棹蘭槳的維多利亞港(註3),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註4)。
杜甫和李白的漂移
杜甫走進出版教材的攤位,準會勾起科場的遺憾。如果在他要考取功名的年代,有這樣規模的書展──除了古今中外的典籍、應世致用的百科全書,還有一堆堆、一疊疊的敲門磚,包括童蒙指引、考試套路和操練死亡之卷的天書,他就不至於僅以詩篇名垂後世,必定摘星滿懷,在天下危亂之際位列精英,然後登上龍門,「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註5)。
且慢,這兩個詩句當年大概沒有人呈報給大唐天子御覽,否則可能因為暗諷主上品位不及堯舜而導致風俗不淳,敕令杜甫封筆罪己、閉門思過,並褫奪他後世的「詩聖」之名。看官都懂的,因為上大人的倉卒指引,中小學的圖書館就連《孔乙己》作者魯迅的書都要下架了。株連所及,如果文憑試刪除「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的怨嘆,考生當然鼓掌犯禁,《吶喊》一番;而杜甫就只好《徬徨》無奈,繼續他的「梁甫吟」了(註6)。
至於天上那位謫仙人,他醉心的大概不是低頭族的平行時空,或者人工智能設定的遊戲角色。「古來萬事東流水」(註7),他不甘於向俗世摧眉折腰,渴求的只是足以平衡一生跌宕的慰藉。他與好友岑夫子和丹丘生聚散無常,唯一的選擇就是與徘徊的月影「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註8)。
於是,展覽場館裏的暴走特攻隊、神隱的千與千尋、標緻凌厲的美少女、電競擂台上不離不棄的父子兵……種種瀰漫現場的青春氣息,只好讓後輩知音班門弄斧,以指尖揮毫潑墨,徵引典故,偶取唐詩的平仄格律,模擬姜夔自度曲的長短句,以聞一多「相體裁衣」的詩論作依歸,為年輕人醉心的玄幻世界留下滄海一粟的見證:
動漫節的驚喜
熱惱纏身的暑假
一個脫胎換骨的平行時空
對小朋友來說
是逃出科場訓練營的
解憂雜貨店
在押上封印之前
一個紓解執念的平衡時空
對大朋友來說
是註銷想像緊箍咒的
納米須彌山(註9)
書展與動漫節的微妙關係
書展與動漫電玩節接踵而來,若按表面觀感,無論作者、內涵和受眾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文化樣本,甚至是兩代之間的鴻溝。不過宏觀地看,兩者接力其實正好體現社會兩翼發展的微妙關係。一個是理性主導,回顧和檢視人間的睿智書寫;一個是發揮創意,抽離俗世,穿越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率性塗鴉。兩者之間保持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呼應和張力。羅貫中萬萬想不到《三國演義》的魏、蜀、吳竟然拓展為電競的版圖;劉、關、張則脫胎換骨,變成手遊的偶像。如果我們對於民間創作諸多忌諱,很容易為新生代的想像套上緊箍咒,桎梏文明發展,甚至侵蝕民間療癒創傷的平行時空,肯定是病態社會的癥結。
自從網絡文化流行,紙本讀者日益減少,而動漫產業卻帶來愈來愈豐厚的經濟效益。新生代投入虛擬的劇情和手遊電競中,固然得到許多折射人間的啟發。不過,沉醉於動漫世界,取代自己的生活觀感,消磨青春的想像和動力,可能衍生出許多相關的成長課題,值得教育文化界深入了解和殷切關注。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大行其道,我們都可以憑着某些理念虛擬出多姿多彩的動人情節。於是,某些定型思維就可以盡情演繹,無邊無際地傳承下去,成為新生代的民間經典。樂觀地說,這是世代更替的必然現象;令人擔憂的是它與沉澱已久的文化倫理可能有所牴觸──例如符號化的正邪善惡觀念、少壯的英雄主義、沒有痛感的廝殺和戰爭……你看,蜘蛛俠16歲便有本領戰勝邪魔外道,抱得美人歸;木蘭以女兒身代父從軍,竟然履險如夷,逢凶化吉,並為她的同袍帶來性別的驚喜。天真的童話本來是世俗的反襯與批判,但天真的讀者可能眼花撩亂,買櫝還珠。面對這些懸念,必須以理性思辨循循善誘,讓幸福的新生代在成長路上更上一層樓。
註:
-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見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 暢談仙境的瀛州海客:見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
- 濯足:《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意象原型見李白〈月下獨酌〉。
-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見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梁甫吟」:見杜甫〈登樓〉。
- 「古來萬事東流水」:同註2。
- 與徘徊的月影「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同註4。
- 納米須彌山:意象原型為「芥子納須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