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金耀基教授的《從傳統到現代》作為第一本以中文書寫、以現代社會科學的知識規範闡述中國現代化進程與轉型的學術著作，自上世紀60年代首次問世以來，引起學界與社會廣泛響應，其影響持續至今。此書今天以新面貌再次問世，除保留《從傳統到現代》原著，還新增了金教授在其後近30載關於構建中國現代文明的多篇論文，其探索由中國現代化轉向現代性，由中國現代化到中國現代文明的建構，論述更深更廣。透過本書，縱覽金教授畢生學術研究之精華，更知其對「中國現代化與中國現代文明構建」這一主題的關切之深重、視野之前瞻。本社特轉載導言，以饗讀者。
本書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從傳統到現代（一）中國的現代化》為1966年首次在台灣出版的《從傳統到現代》，該書此後在台灣與大陸有多個版本，這次與下卷《從傳統到現代（二）中國現代文明的建構》合為一書，第一次在香港中華書局同時出版。二者之所以上下合卷出版，蓋因「中國的現代化」與「中國的現代文明的建構」講的都是「從傳統到現代」的中國170年的大歷史故事。
現代化是中國歷史的必由之路
1966年《從傳統到現代》出版之時，台灣的知識界、文化界還沒有完全走出年前發生的「中西文化論戰」的濃煙密霧，而中國大陸則正爆發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像所有現代的中國知識人一樣，我對中國的未來是充滿焦慮的，但多年的研究與苦思， 使我有了一個強烈的信念，那就是中國未來的前途在，並且只在中國的現代化；實則，此書之所以作，實為闡明中國現代化是中國歷史的必由之路，在該書自序上我指出：
中國的出路有，而且只有一條，即就是中國的現代化。
中國的現代化，不僅是中國歷史文化在「勢」上，而且亦在「理」上必有與當有之發展。
中國現代化運動是莊嚴神聖的運動，它不只忠於中國的過去，更忠於中國的將來。
《從傳統到現代》出版後，令我倍感欣幸的，不盡是因此書帶給我的虛譽，真正是因當年國民黨在台灣所開啟的現代化（特別是工業化），使台灣到70年代後期，已榮登「亞洲四小龍」（中國台灣和香港，韓國、新加坡）之一，成為在世界範圍內最成功的「新興工業國家與地區」；更令我欣然不已的是中國大陸自1978年後在「文化大革命」的荒蕪廢墟上，鄧小平揭櫫改革開放之大旗，揚棄階級鬥爭，改以經濟發展為中心，推動「四個現代化」（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化），自此中國展開了一個歷史的新運會。拙著《從傳統到現代》也因此得以進入中國大陸，並獲得頗大的迴響。
此後近40年，海峽兩岸的中國大陸與台灣都在現代化的快速道上奔馳。台灣於80年代在成功地實現經濟現代化之後，蔣經國領導的國民黨政府於社會籲求民主之聲勢日高之情形下，深感時代已變，潮流已變，並相信立憲民主的目標的時機已經成熟，1986年10月15日，他終於決定廢除「戒嚴」，解開報禁、黨禁，蔣經國扭轉乾坤之一舉開啟了台灣政治現代化之路，使台灣在中國現代政治文明踏上一個初級台階（見金耀基〈中國現代政治文明的探索〉，收入本書下卷）。而中國大陸， 在經濟現代化的頭十年摸石頭過河，備極艱辛，先後發生了八六學潮和八九社會運動，蘇聯共產國際體系更於1991年轟然崩塌。1992年鄧小平第二次南巡，重振改革開放的強音，自此中國持續地在「四個現代化」的快車道上飛奔。
90年代後期，中國已成為「世界工廠」，2001年進入WTO，中國更成為「世界市場」，21世紀後，中國的GDP逐次超過了英、法、德，到了2010年更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1年，西方著名史學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文明：決定人類走向的六大殺手級Apps》（Civilization：The West and the Rest）中說：
中國的工業革命是最大最快速的工業革命。
世界重心從西方轉移到東方。
我們很可能親眼目睹西方過去500年的優勢遭到逆轉，一個文明逐漸衰弱，而另一個文明崛起強盛。
誠然，中國現代化到了21世紀初葉，已經取得了傲世的成就，並且已經被視為一個新的工業文明的身份在亞洲升起。
救亡圖強之後 現代化之路如何走？
回顧中國170年的現代化歷史，清中葉的鴉片戰爭是西方殖民帝國主義對中華帝國的侵霸，而在另一個意義上，也是西方工業文明對中國農業文明的衝撞。清朝一敗再敗於西方工業化的帝國集團，中國卒淪為「次殖民地」，中國傳統的古典文明，從軍事、經濟、政治，到文化思想、價值觀念，一一受到挑戰、衝擊，甚至面臨解組、崩潰的險境。
中國170年的現代化歷史中，每個時代志士仁人心中鼓動着的無不是強烈的「救亡圖強」的意念。鴉片戰爭後，曾（國藩）、李（鴻章）的洋務自強運動、清末康（有為）、梁（啟超）的維新運動，孫中山的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國民黨的抗日救國，一直到1978年後中國共產黨推動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無一不是為了中華民族的「救亡圖強」。無疑的，「救亡圖強」是170年中國現代化（自覺或不自覺）的一個目標。
今日，客觀地說，中國現代化的「救亡圖強」的目標已經達成了。在這裏，我必須指出，「救亡圖強」之外，中國現代化還有一個更積極性的目標，那就是「建構一個中國的現代文明」。這也是本書下卷《從傳統到現代（二）》的論述主題。
中國現代政治文明之想像與實踐
中國的現代化是清中葉展開的，必須知道，當時之清朝是秦漢之後一直維繫不變的帝國君主體制，同時，也是延續秦漢以來以儒學為本的一個雄峙東亞的「文明體」（civilization entity）。鴉片戰爭（1842年）中，天朝上國敗給蕞爾三島的英倫，遂有李鴻章「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之驚歎；但當時朝野的精英皆以文明上國的眼光，視英國為藩邦蠻夷，有曰「英夷乃一渺小可憎之族，唯持其船堅炮利耳」。
曾、李之洋務自強運動，以「開鐵礦、製船砲」 為第一要務，實出於「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魏默深語）之工具心態，初無效法西方文明之真意，但甲午一戰（1895年）年，大敗於東鄰日本，痛定思痛，國人認識到日本之勝中國者乃在其成功的「西化」，康、梁之維新遂有「君主立憲」之論，其後孫中山之「共和革命」皆有取法西方，建造中國現代政治文明之想像，「晚清新政」之重臣張之洞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並奏罷歷1400年之久的「科舉」，主張設學校，引進西學、西藝，以為國家備儲現代人才，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標舉「科學」「民主」，則更掀起了一場思想文化上的「啟蒙運動」，把中國決定性地推向「西化」與「現代化」的道路。
在此必須指出，「現代化」不等於「西化」，但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現代化與西化二詞的意義有一定程度的重疊性。簡單地說，西方（指西歐與美國）是世界範圍中最早現代化並最早完成的「現代性」（現代性即是現代文明之特性），故中國現代化要建構的中國的現代性（現代文明）必不可能不與西方的現代性有「共相」者，此我在本書中屢有論述。
無疑的，1912年中華民國的誕生，是建構中國現代文明的一個里程碑，但我們知道，滿清帝制雖被推翻，共和民主之路卻坎坷顛簸，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內有軍閥割據，外有列強覬覦，中國現代化一波三折，步履艱難，但國民黨北伐統一，定都南京後，則為中國現代化發展10年黃金時期，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八年抗戰，造成中國軍民犧牲之慘重罄竹難書，而中國現代化之大業更因此斷層。1945年日本投降，中國慘勝，而未幾全國又陷於國共內戰，最後中國國民黨敗退台灣，中國共產黨1949年宣告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此之後，國共二黨， 隔着大海，各自走上發展之路。
國共隔海分治 經歷破壞與重建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第一個五年計劃走的是毛澤東主張的「一邊倒」政策，全面推行列（寧）斯（大林）式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在工業化（重工業）上取得一定的成績，但1957年（斯大林已逝世），毛澤東繼「反右」運動後，又以一種驚人的奮亢浪漫激情，發起「大躍進」（1958─1960）。通過群眾大動員，搞大煉鋼、搞修大壩、更大搞人民公社，以跳躍的方式，跳過「社會主義階段」，直接向「共產主義」進軍，其結果是造成了中國經濟的全面混亂，無疑是一次與現代化反其道而行的運動。
1966年不意又爆發了一場全國性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運動，這就是令中國陷於「十年浩劫」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個既反中國傳統文化，又反西方文明的「反文化」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文革」不僅使國民經濟瀕於崩潰的邊緣，更使中國現代化進程遭到扭曲、阻滯與破壞，中國現代化歷史之路充滿折騰、顛簸， 真是人間正道是滄桑。
毛澤東時代結束後，中國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進程，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是以鄧小平為領導的實踐派共產黨人一次決定性勝利，這是中共建國以來一次重大的歷史轉向。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把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這是中共第一次把「現代化」提到全黨工作重心的高度。
鄧小平倡導的改革開放在本質上是推動「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政策宣示，但值得注意的是，鄧小平明確表示，中國必須走自己的道路，他主張的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也即中國之富強已是現代化的首要目標，因此所推動的也不再是「蘇式社會主義的現代化」。顯然的，中國已脫離正統社會主義規制，它在國家所有制外允許市場經濟、允許私有財產；它在政治專政下，容忍一定程度的經濟與文化的自由，簡單地說，中國的改革是力圖結合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一些元素來推動國家最大化的現代化。
1985年美國的《時代》雜誌選鄧小平為是年的「風雲人物」， 並指出：「這個改革是一場賭博，它們面對國內相當多的反對，但是如果這個改革成功，則世界不復舊觀。」誠然，鄧小平的改革雖不宜以「一場賭博」來形容，但確實需要極大的膽識與「理論勇氣」，而此後30年，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下，中國固然出現了「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形貌，世界的格局也真是不復舊觀了。
中國現代化與中國現代文明的建構 2-1
原為《從傳統到現代》導言，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延伸閱讀：〈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文明 冀在21世紀修成正果──回首60載中國研究路〉
新書簡介：
書名：《從傳統到現代：中國現代化與中國現代文明的建構》
作者：金耀基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日期：2023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