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亭

朋友從網上傳來一段貼文：

惠吉西在惠愛街上（即今日的中山路），於是路名保留「惠」字，「吉」字祈求吉祥之意。

90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紀20、30年代，這裏是華僑居住區，建築多為西式的獨棟洋樓和中西合璧的聯排竹筒屋。

附近又是廣州兩大名刹──六榕寺和光孝寺，文化氣息和小資味道濃厚，於是被稱為民國時期羊城的「小資街」。

這裏的房子是目前廣州市內最具規模、保存最好的民國洋樓社區之一。有紅磚綠瓦，山花飛檐、歐式雕飾，部分又保留腳門、趟櫳和板門，木窗框或花窗，集嶺南民居和西式洋樓風格於一體。

惠吉西二坊2號曾為《大公報》社臨時社址。這幢文物單位近年經過整修，紅磚牆顯得嶄新。這種氣派的建築下，有個雕塑小報童，以映襯當年廣州為嶺南新聞報業策源地的光輝⋯⋯

貼文附着的照片，是一幢3層高的小紅樓房，樓房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亭閣，經歷了多少歲月的風雲雷雨，卻是那樣的依然如故，毫不變色！

遠在日本的朋友也看到了，給我回話：

上面的那個小亭閣，當年是羅海星命名為「孤魂亭」，他就是當然的「亭長」，曾經叱咤風雲的日月，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記⋯⋯

孤魂亭！孤魂亭！這個久違的名稱，隨同所謂的「亭長」，已經離去數十載了，人去亭空，但記憶永在。惠吉西二坊二號，那棟樓房的外牆是血紅血紅色的，連帶着頂上那個小小的樓閣「孤魂亭」，給我留下的所有記憶，也是血紅血紅的，直滲入靈魂，染透了他的青春，我的人生。

首相府的留言

入秋的英格蘭大地，呈現出一派田園牧歌式的安逸。

我們按照原定的行程，首先去曼徹斯特大妹妺周欣欣的家，參加她的婚禮。小妹妹周豐豐和丈夫汪昌俊，還有分布在英國各地的同學、朋友們，都紛紛趕過來了。因為周欣欣是屬於80年代中國開放改革後，首批從廣州來英國的留學生，她從大學讀到博士後，一直都是在校園裏生活，所以，婚禮儀式的所有一切，都是由學院裏的同學同事們操辦的，場所充滿了年輕人的熱鬧氣息和活躍氣氛。他們幾乎把鮮花市場的所有鮮花都搬回來了，從新房到禮堂丶到專用的轎車，全都被裝飾得花團錦簇。由於遠在異國他鄉，没有什麼高齡長輩出席，舉行婚禮儀式時，新人的大學師生朋友們，都近乎在玩搞笑遊戲般放任自由。當司儀出口行令：「一拜天地」，讓新人雙雙跪下；然後再令：「二拜高堂」，我和羅海星一下子就升級為「高堂」，正襟危坐地接受一對新人拜了。在場者笑聲四起，我們也無法合得攏嘴。

婚禮之後的蜜月假期，妹妹和妹夫們帶領我和海星遊覽蘇格蘭，一路湖光山色，美景不斷。

當我們盡興而回，曼徹斯特妹妹家中的電話錄音，出乎意料之外地竟然有英國前首相馬卓安的秘書留言！英國人真厲害啊！就連我們這樣的「遊客」，也能「追蹤」得到！

羅海星打電話回覆，對方即時說，英國前首相馬卓安知道羅海星到英國來了，因而特別想邀請我們下一個星期到倫敦唐寧街10號首相府一晤。

到唐寧街去見英國前首相馬卓安！這是我們完全意想不到的。

一來是出於禮貌，二來也出於謝意，羅海星自然是答應接受邀約了。但是，我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羅海星連一套正式的服裝也沒有帶來。為此，我們只好就地取材，馬上去市中心的商場購買。卻原來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衣服的款式、型號選對了，但是尺碼不行，衣袖和褲腳都要改造。而這裏的服裝商店售後服務落實得比較慢，改衣服起碼要三天時間以上，實在是趕不及了。怎麼辦呢？

「找阿冰來幫忙吧。」

我的大妺妹周欣欣說。

阿冰是誰？是神通廣大的萬能解難者嗎？

非也。阿冰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也是從廣州來的留學生。她原本就是珠江電影製片廠的服裝師，在衣服改造方面，具有很專業的水準。

於是我們買了西裝，回家就托付於阿冰了。好一個阿冰！為了趕時間，連夜開動縫紉機，把衣服改造得有如給羅海星量身定製一般，令我們喜出望外。

第二天到了倫敦，我們在妹妹的同學Janice家投宿，住一個晚。她與家人是香港的新界移民，對我們非常熱情。

翌日早上，按照原定的安排，我們直奔唐寧街10號首相府。Janice也同行。

溫情的會面

接下來，與馬卓安前首相的會晤經過，羅海星有作詳盡的記錄：

到了唐寧街，只見街口建了一大鐵柵，3、4米，估計是一種保安設施。因聽說早些時，曾有恐怖分子從街外往唐寧街發射迫擊炮，炮彈飛入街內，幸而未炸。鐵柵開一邊門，有兩位警官值班，但似無武器。我請去自報姓名說與前首相有約，其中一位警官禮貌地向我取過證件看後，接着打了一個電話，不到一分鐘他便啟門讓我與妻子及友人一起進去，也不作任何檢查。此時我正為如何安排陪我們的有人頗費躊躇，因為人家一路陪我到此，讓他站在大街守候這種事我做不出，但讓她一起去又不知是否方便。但見對方並不打算數人數。我把心一橫，三人一起進了唐寧街再說。

首相府所在的是10號，離街口不過幾十米。到門口已見兩位和電影中常見穿着筆挺的接待人員待立，見我走過去便問是否羅先生。然後即領我入地下大廳。因我們早到，便領我們進後邊的接待室稍候。小室不算大，十多平方米，陳設簡潔大方。有幾把古式的椅子，兩張桌子及一架靠牆小書櫃。牆上有畫，桌子上擺了些外國元首所贈的禮品做擺設，其中印象較深的有美國總統所贈的一塊罩在玻璃罩下的月球石，是美國太空人首次登月所取。書櫃內陳列一些有關治國平天下的政論書，均前人所著。接待室一頭是一扇明亮的大窗，可見後花園一片如茵綠草和樹木，令人有隔世之感。

不久，一位年輕的官員進來把我們領到二樓另一間房，馬卓安先生已在並握手寒暄，在旁守候的記者則開始拍照。然後前首相對記者笑着說先到此為止，等會到門口再照好嗎？我們便轉入隔壁的房間。這是一間較大的房間，有幾十平米，一頭放置一張辦公桌，旁邊的是幾扇明亮的大窗，光線從桌子的右側進入，很適宜辦公。另外幾面靠牆的是一些書櫃。在辦公桌的旁邊的一圈淺色天鵝絨古式沙發，一大兩小，中間是茶几，也是仿古式樣的，我們便在此坐下。唐寧街的建築是古老英國建築，所以樓底很高。四壁貼上暖色調的壁紙，底色呈淡淡的灰藍色，顯得莊重而不浮華。牆上除了用些名畫裝飾外，並不顯得格外的輝煌。我特別注意到的是沒有拿金光燦爛的眩目。然而正是這種格局讓人感到了雍容大度，不易忘懷。

坐下後，我向馬卓安前首相表示了謝意，他便問我來英多久，印象如何？我說，我是到英國參加親友的婚禮的，已到了半月餘。參加婚禮後我們去了蘇格蘭玩了幾天。蘇格蘭與英格蘭的風貌並不相同，高原地區的湖光山色很美也很開闊，令人心胸為之一廣。大約在秋季的緣故，風很厲害，好像香港颱風的情景。要說對英國印象最深刻的事，因為什麼都是新鮮的，這是我首次赴英，但我對英國四處充滿的綠色印象極深。英倫土地都是一片片茵綠的草地。鋪在半球狀的台地上，令人陶醉，環境美極。想起數年前長駐中國北京，尚在北方及西北旅差，漠漠黃土比目皆是，令人難受。對比之下，中國水土流失嚴重，所以說英國給我留下第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是英國的綠。前首相聞言開心地笑起來，並請我繼續四處玩玩，我說既然來了，少不了要盡情瀏覽。馬卓安先生又問起我的牢獄生活。我說，就我本人而言，總的來說受到的待遇是可以的，尤其是今年6月調監之後，但精神上因單獨囚禁和隔絕卻難以忍受。我相信與我同安處理的另外兩位港人李龍慶和黎沛成應受到類似的待遇。前首相聽後表示會繼續與中國有關當局交涉，努力爭取他們也能早日還家。我表示很高興聽到前首相的話，令人感到寬慰。

馬卓安先生然後右轉向我的太太，詢問了他的工作和這兩年他的生活等。我太太也一一作答。

接見期間，英國國會議員Mr. Alastair Goodlad父子也參加會晤。Mr. Goodlad在我被囚期間曾應我弟弟海雷之請替我進行過斡旋。我對他父子深表謝意。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友人也和我們一起參加了會晤和留影。在會晤結束後，前首相送我們一起又下樓並在門口拍照。朋友Janice因事前沒打算會參加，故她是一身留學生的打扮。只穿了牛仔褲。這時她顯得頗為侷促，便與前首相說很抱歉，前首相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說，沒關係，沒關係，這不是很好嗎？

可能有人會說，這是政治家的作態而已。我想如果都這樣「作態」，這個世界豈不顯得更溫情一些？難道這不是我們希冀一種人與人的關係嗎？

不是尾聲的尾聲

從唐寧街10號首相府出來，我們信步走到了附近的海德公園。

秋陽高照，氣候宜人。

這個英國皇家的最大公園，也是有名的政治民主活動場所。在平凡的日子裏，有一些過着平凡日子的平凡百姓們在悠閒地活動。

我們剛剛去過的唐寧街10號，原本是在這次行程之外的，那也應該是原本在我和羅海星的生命進程之外的吧？但我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進去了，並且和本屆的英國前首相輕輕鬆鬆地面談了，這又似乎是冥冥中的預設程式，相當微妙的命運安排。無論如何，個人的況遇總是和時代的歷史聯繫在一起，往往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又總是那麼難分難解地糾纏着，牽扯着，令人措手不及，無處可逃。

想當初，我迷迷網網地走入惠吉西二坊二號，從認識羅海星的時候起，就不斷感受到政治的風波衝浪，因而令我不由得對政治的厭惡和冷感與日俱增。在離開惠吉西二坊二號到香港去的時候，我決心從此遠離政治，自由自在地過自己喜歡的日子。殊不知「六四」天安門傳來的吶喊和槍聲，激揚起我心内的最後一點熱血，到底還是不能冷眼旁觀，羅海星他則更甚，表面上看是水波不興，其實內裏已是熱血沸騰，最後還不顧一切地全身投入！但結果又如何呢？他一片熱誠，一心要把民運人士從牢獄中救出來，到頭來自己卻身陷囹圄，反而要靠這素昧生平的英國前首相出言救贖，讓我們不由自主地在唐寧街10號留下命運的腳步。這也未免太諷刺了！歸根結柢，當今之世，中國人總也離不開政治丶政治丶政治，甚至還會變成國際博弈的棋子，被捲入滾滾而來的歷史洪流，殘酷無情的政治危機、詭異莫測的外交風雲之中⋯⋯

從廣州的惠吉西二坊二號，到倫敦的唐寧街10號，羅海星和我走過的人生路，究竟有多麼漫長，多麼曲折，多麼艱辛，實在是無可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