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肆虐，3年未歸，歸來物仍是，人已非。2023年1月4日，我還處在舟車勞頓時差倒錯的眩暈中，卻驚聞恩師劉紹銘駕鶴西歸的噩耗。之前已知恩師因病入院，後又感染新冠病毒，不過之後說是轉陰了，以為難關已過。怎料恩師老病之軀始終不敵病魔，器官衰竭，醫生也無力回天。
「劉紹銘……是著名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者、教育家、翻譯家和作家，致力於中國現代文學的保存、傳播和研究，在翻譯和跨文化傳播領域做出了巨大貢獻。」[1]劉老師的學術成就以及對中國文學的貢獻，這幾天各路媒體紛紛大書特書，在此就不再一一羅列了。本文只想從學生的角度回憶與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為追悼劉公的敘事增添幾縷花絮。
衝着名號 赴美讀研
當年我和蔡元豐決定赴美讀研，最終選擇了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是衝着劉紹銘老師的名字去的。《吃馬鈴薯的日子》、《二殘遊記》…… 的作者，著名政治寓言小說《1984》的翻譯者，在有志於研究文學的學生，尤其是香港學生心目中，劉紹銘這個名字耳熟能詳如雷貫耳。這位年輕時「櫛風沐雨、旰食宵衣」，在困苦逆境中頑強追求學問的香港人，最終成為文學、翻譯界著作等身的頂級學者，不愧為所有青年人奮鬥上進的勵志榜樣。而且，在台大外文系畢業的他，英文極好，有口皆碑，這又是我倆決定師從劉公的重要原因。
劉老師平時外表嚴肅，不苟言笑，做學生的着實有幾分怕他。每次要去他辦公室請教，我都會先把問題在心中反覆演練數遍，以便一到辦公室就把問題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來，免得一害怕就舌頭打結。其實，劉老師內心是很關心學生的。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和師母會帶上我們幾個研究生去郊外野餐，讓我們得以在苦讀之餘換換腦筋，雖然他會一邊獨自站在樹下數螞蟻，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旅行有什麼好的，買張明信片看看就得了。
剛到威斯康辛的第一個聖誕節，滴水成冰的冬天，劉老師親自開車把我們3個香港學生接到家裏過節，廚藝了得的劉師母做了一大桌子菜，大大安慰了我們的中餐胃。還記得師母做的一整隻八寶鴨，由於菜太多了，結果原封不動讓我們帶回家，第二天把另一位香港同學約到家裏來繼續大快朵頤。當年師母送給我的一副手套到現在我還在用。
席間劉老師和我們把酒言歡，當他知道我也能喝兩口的時候，笑着打趣我是「女中豪傑」，並開玩笑說以後進中文系的條件之一是必須能喝酒。劉老師對我們幾個義無反顧獻身文學的決定大為讚賞，聲稱我們是最後一代了，調侃包括自己兒子在內對文學無感的其他年輕人為「新人類」，還不無感慨地說現在的人都不重視中文，平時人們書寫或者口語的中文簡直是「五胡亂華」。在學問上劉老師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學期論文批改得非常仔細，還不時把有用的書籍贈送給我們。
積極為後輩尋找出路
我們在麥迪遜上學時是90年代初。當時「天安門事件」發生後不久，學中文的美國學生人數驟減，我們拿不到任何獎、助學金，只好節衣縮食交付昂貴的學費，硬是把4個學期的碩士課程用3個學期修完，同時在生活上把開支盡可能減到最小。當劉老師得知我們二人一星期的生活費限定在25美元左右，一方面警告我們要小心小命，另一方面則積極為我們尋找出路。
一轉眼碩士課程讀完了，劉老師給我們找到的出路是轉去科羅拉多大學念博士課程，把我們「托孤」給他的摯友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教授。那時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剛剛成立博士項目，款項相對充足，葛老師又是代理系主任，為我們兩個人爭取到了一個助教位置，先立足了再說。葛老師成了我倆的博士生導師，常常給我們回憶他和劉老師年輕時的趣事，讓我們看到了這兩位大師之間的深厚友誼。
我現在在大學開中國現當代文學課必用的教科書之一，是劉老師和葛老師合編的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每一年我都很自豪地對學生說：這本書的兩位編者都是我的老師，劉教授是我的碩士生導師，葛教授是我的博士生導師。
歸來已非少年 此間再無劉公
離開威斯康辛以後，與劉老師見面的次數就屈指可數了，必不可少的只有逢年過節的電話問候。倒是劉老師回香港嶺南大學任教以後，我們返港時和他老人家吃過幾次飯，記得在灣仔的一家酒樓還有他的私人藏酒。某年夏天嶺南大學舉行文學研討會，劉、葛二位恩師均出席，我們剛好回了香港，叨老師的光，也參加了會議和聚餐。
時光荏苒，老師年紀漸邁，也不輕易動彈了。我則因為家母家父先後患上絕症離世，回來香港也都雜務纏身，只能電話請安了。和劉老師通話，他一定會詢問我任教大學選修中文課的學生人數。每次得知我因為父母病重而趕回來，他都會在電話那頭感嘆一句：孝女啊！真是孝女萬里行啊！說得我慚愧不已。
我研究莫言的書在美國出版後，某年暑假帶了一本回香港準備送給劉老師，作為這些年來的功課彙報。本來約好了我送去屯門給他，後來他來電說天氣太熱了，我行動不方便，他也不想出門，還是寄給他吧。我沒有堅持，就按他說的去郵局把書寄了給他，卻錯過了見他一面的機會。這次回港前得知恩師住院，計劃回來後要去探望，豈料還是晚了一步，遺憾餘生。
回憶恩師，回顧人生，心中感慨難以言表。網紅語錄云：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慨嘆自己歸來已非少年，而且此間再無劉公。
[1] 原文網址：《1984》譯者劉紹銘今逝世 曾稱極權若去到盡 書中內容就會發生 | 香港01（https://www.hk01.com/article/8538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