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盃場內色彩繽紛、人頭攢動,像正在舉行一場世界嘉年華會。11月中的東南亞3場國際會議(東盟與中日韓會議、二十國集團峰會、亞太經合組織會議),各國領袖杯觥交錯,舉行多場雙邊會面,特別是中美兩國元首會談,達成一些共識,國際繃緊的政局為之一鬆。
然而就在卡塔爾西北方、越過土耳其及黑海的大陸,正進行一場導彈橫飛、死傷慘重的戰爭。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已逾9個月,數以千萬計烏克蘭人正面臨一個嚴寒而沒有暖氣的冬天。戰事未見停下來的跡象,和平談判遙遙無期。
這兩個畫面構成一幅詭異的世界圖像,告訴世人在笑容和歡樂背後,正埋伏重大危機。
60年前古巴危機以來 世界再面臨核戰威脅
俄國總統普京缺席G20,是令人不安的徵兆。如眾所料,會議宣言未能一致譴責俄國侵烏,卻表達了絕大多數國家的意願;而俄國外長拉夫羅夫提早離場,傳達該國不惜與西方陣營決裂都不會讓步的信息。俄烏戰爭至今,不但俄國因受西方制裁而經濟重創,歐洲亦因俄國的反制引致能源價格飈升、通脹高企。更重要的是,普京數度威脅可能動用戰術核武,令世界自1962年古巴危機以來,再次面臨核戰威脅。
我在以前的文章說過,普京前半生活在蘇聯共產主義年代,並為情報機構KGB特務,但他不在意蘇共的統治。生於聖彼得堡的他,心目中的英雄其實是18世紀將俄國變成現代化強國、與歐洲強國平起平坐的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普京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他的「帝國野心」視烏克蘭為俄國自古以來的固有領土,2014年侵佔克里米亞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吞併烏克蘭,第三步極可能是波羅的海立陶宛等國。
「國家」的興起
在政治發展史中, 民族主義(nationalism)是過去3個多世紀以來,國際政治格局的最重要推動力量;民族國家(nation-state)則是世界政治的基本框架。民族主義可分為國族主義或擴張性民族主義(state or aggressive nationalism),以及防衛性民族主義(defensive nationalism)。
國家(state)觀念源自1648年歐洲的《西伐利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公元476年羅馬帝國崩解,繼承的是由羅馬虛君、天主教皇及諸侯群治的黑暗世紀(Dark Age)封建社會,直至16世紀哈斯堡王朝(Habsburg dynasty)興起止。
經過30年宗教戰爭(1618至1648年),各方厭倦了戰爭,逾百個使節團聚集在普魯士內一個小城,討論歐洲未來去向,結果形成一種新的「國際關係」,國家主權(state sovereignty)觀念正式被制度化,其目的是避免大規模戰爭。「國家利益」的原則被普遍承認;外交政策最大目的是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英國19世紀首相龐馬士敦(Lord Palmerston)的經典名言成為民族國家最高施政方針:「我們沒有永恆的盟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利益是永久的,我們的責任是跟隨這些利益。」(We have no eternal allies, and we have no perpetual enemies. Our interests are eternal and perpetual, and those interests it is our duty to follow.)
國家利益或力量代替宗教糾紛,「國家」觀念慢慢深植人心。拿破崙王朝後,歐洲出現第一波民族主義;19世紀中後期德國及意大利的統一運動,更令民族主義勃興。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在《世界秩序》(World Order)一書中敏銳地指出,當國家制度奠立之後,勢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成為避免戰爭的唯一途徑。換言之當國家之間強弱懸殊,則戰爭不可避免。吊詭的是,「國家」原則之訂立是為了避免戰爭;然而在爭取國家利益的過程中,民族主義由防衛性變成擴張性,受森林原則主導。各國爭奪資源、汰弱留強,戰爭成為解決問題的工具。兩次世界大戰,都是由擴張性民族主義所造成。「鐵血首相」卑斯麥強力統一德國,鋪墊了一戰的基礎;而意大利統一運動,亦與日後的法西斯運動不可分割。
國族主義亢奮的年代
19 世紀被史家稱為民族主義世紀(Age of Nationalism)。1917年列寧的共產主義革命在蘇聯取得成功,其後蘇聯輸出革命給中國,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自由陣營分庭抗禮,民族主義風潮稍為下降。二戰後的殖民地獨立潮構成另一波民族主義,這些民族國家的獨立,絕大多數是防衛性民族主義。
1991年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崩解,讓位於另一股的市場經濟全球化思潮,中國從中得益而逐漸從防衛性蛻變為擴張性民族主義;俄國則從一個共產主義帝國轉為「防衛式」國家。再經普京20年經營,俄國民族主義又變成擴張性了。
現在世界正處於一個國族主義亢奮的年代。2011年美軍在巴基斯坦境內擊斃恐怖組織阿蓋達領袖拉登,可說是1991年蘇聯解體後,伊斯蘭和西方文明衝突的結束。不過,「阿拉伯之春」引起中東及北非國家內部反對獨裁統治的民主革命,而在敘利亞,反對力量推翻獨裁者巴沙爾不成,導致內戰連年。中東動盪引致數以百萬計難民湧入歐洲,令歐洲多國政府紛紛轉右,反移民以自保,民粹主義興起。
中美正處於同一歷史軌道
民粹主義實是國族主義的一種,英國的脫歐運動、派遣航母遠航亞洲等都是國族主義之表現。而在美國,2016年特朗普以「再次令美國強大」為口號當選總統。特朗普對中國(及其他國家)的關稅政策,表明強力維護美國利益;現在拜登視中國為最大競爭者,都是繼承其政策。新冷戰已開始了。
特朗普在美國政壇是扭轉乾坤的人物──他將美國民族主義由防衛性扭轉為擴張性。無獨有偶,中共二十大報告提到「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中國夢」。中國40多年的改革開放,摒棄上世紀的階級鬥爭學說,利用市場機制發展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族主義高漲,前所未有。1683 年清朝康熙帝收服台灣的歷史場景,相信是「中國夢」裏不可少的畫面。
中美兩國正處於同一歷史軌道。歷史顯示,國族主義主導的世局,亦是危機四伏的年代。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