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李怡與《七十年代》

時事評論員李怡於10月5日在台灣逝世,享年86歲。李怡政論獨領風騷,只有在這個年代,他成為了最具影響力的時評家之一。逝者如斯,李先生,請安息吧!

得悉香港著名政治評論家李怡於10月5日在台灣逝世,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李怡晚年寫回憶錄,稱為「失敗者」回憶錄,似乎是過度貶低了自己。從他個人的聲譽及成就看,從傳統左派中學的畢業生到譽滿全球華人文化圈,以及成為香港最具影響力的政論家之一,過程不簡單,當然不是一個「失敗者」了。

1980年夏天,我正在找工作。我的中大同學、曾任崇基學生會會長的陳以衍兄離港去美國深造,介紹我入《七十年代》雜誌,代替他出任國際版編輯。當時雜誌社設在灣仔莊士頓道天地圖書公司內,在地牢闢出一角作為編輯部;另有一個小會客室,編輯部有4、5個人,感覺上是頗為擠迫的。李怡是總編輯,執行編輯是黎廷瑤兄,還有一個行政助理、一個秘書、一個兼職的藝術編輯。後來跟着李怡多年並且任執行編輯的方蘇兄,當時在書籍部工作。

初入《七十年代》,月薪是2000元,在政府的大學畢業生起薪點大約3500元。我們編輯在刊物上寫稿,可以有一半稿費,約1000字15元的收入,所以每月有100多元的額外收入。此外,雜誌提供午飯,到了中午約1點,大家圍在一張大圓枱,擺上筷子開飯,倒是吃得十分開心。

文化雜誌《七十年代》。(李怡Facebook圖片)
文化雜誌《七十年代》。(李怡Facebook圖片)

雜誌編輯共事

但是李怡卻甚少和我們一起吃飯。我也甚少在編輯部內看到他,他的主要工作似乎是在「外交」上,向朋友組織稿件,或自己寫稿。我估計每期稿件,編輯部的同人佔了三分之一至一半以上,所有編務都是黎廷瑤幹的。在編務上,李怡並沒有什麼干預。編輯獨立選題及寫稿,每到出版前,總有很多稿件,印象中,似從來沒有開過編輯會議。

在國際上,1980年代的大事是波蘭團結工會的興起及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危機。我以不同的筆名寫了一些介紹及評論;中國方面大事是鄧小平鎮壓北京之春後餘波盪漾,魏京生已被判刑,但廣州仍見開放。李一哲大字報作者之一王希哲在廣州頗活躍,很多香港的知識青年去探他,他都歡迎。我亦去了他的家。他託我將他寫的4萬字文章〈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帶來香港。這篇文章後來一次過刊在《七十年代》,轟動一時。此外,我亦與王希哲作了一次長談,將訪問稿寄去英國的《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他們翻譯成英文後刊出。

我在大學主修哲學,副修社會學,畢業後的理想工作是希望做文化相關的編輯工作。之前亦有編輯經驗,所以在《七十年代》工作得頗愉快的,不料入去不久,股權起了變化,一年後就離開了。這方面,李怡在他的回憶錄有詳細記載,此處不記了。

工作期間,我和李怡交往不多。他是一個頗嚴肅的人,態度矜持,不輕易主動和人談話, 給人一種aloofness的感覺。我是他的手下,記憶中,他沒有一次主動和我談話,更不必說深談。唯一的一次,他和我長談,是要我追隨他的太太梁麗儀去南沙做生意,我一口拒絕了。來探訪《七十年代》的海內外朋友相當多,他在會客室見他們時,沒有一次是邀請我們編輯一起談。印象較深刻的一次是中國大陸著名報人徐鑄成來訪,那次李怡向他作了一個頗長的訪問,訪問稿刊在雜誌上。

1976年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捕,極左思潮消退;1978 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中共全面放棄階級鬥爭思想,實施改革開放政策,邁向「四個現代化」。這些巨大的時代變化反映在《七十年代》(1984 年改為《九十年代》)的內容上。李怡也開始了重大的認知及心理轉化:從親共的宣傳者變為自由主義者,成為擁抱自由、法治及民主的傳媒人。另方面,香港前途及主權問題浮現,麥理浩總督於1979年3月訪問北京見鄧小平,得到香港「繁榮不變」的信息回港。可以說,1980年代初期以至後期,內地的改革開放及香港前途是《七十年代》兩大主題。李怡以齊辛的筆名,評論及分析內地發展,聲譽鵲起。香港問題方面,他結識了一批自由主義學者,如徐復觀、勞思光、翁松燃等人,參與了香港前景研究社的聚會及活動。

1980年代初期以至後期,內地的改革開放及香港前途是《七十年代》兩大主題。(亞新社)
1980年代初期以至後期,內地的改革開放及香港前途是《七十年代》兩大主題。(亞新社)

獨領風騷的時評家

李怡自學成才,記憶力極佳,吸收力強,他的自由主義知識及素養,幾乎全部來自這些學者。我閱讀他的文章,幾乎沒有提過一本西方自由主義的經典名著。我離開《七十年代》後,轉入學術教育界,和他聯繫不多。有一些場合相遇,都是遙遠打招呼。只有一次例外,在九龍塘乘地鐵去油塘過海回家途中,碰到他乘地鐵,一起談了一會。他說剛在港台錄音完《一分鐘閱讀》,每次錄10輯等等。不過,我常常看他的文章,數十年來沒有間斷。他本質上是一個文青出身的文學人,文筆極好,文章常帶感情,又往往附以名言雋語,如奧威爾的名句「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及邱吉爾的「對他們的偉大人物忘恩負義,是一個偉大民族的標誌」等,這些名句被他引述了不止一次,亦極度增強了他文章的感染力。他回憶妻子梁麗儀的文章,情真詞懇,極為動人。但是他的政論,不論是內地或香港的評述,大致上沒有什麼真知灼見。不過,作為導引是不錯的。

李怡一生思想多變,從親共宣傳者→自由派→和理非本土派→勇武本土派──最後傾向港獨等。老實說,當年《七十年代》工作時,他向勞思光及徐復觀等學者吸取養料時,我就覺得沒大不了。對於一個左派出身的知識分子,他可能覺得進了一個新天地,我從中大哲學系出身,勞思光及徐復觀根本就是老師輩。我在中大修了勞思光的三門課,大學時代讀了他的書《新編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要義》及《歷史之懲罰》,至於徐復觀,在大學生時,我就去了他的美孚住宅訪問過他,他們的觀點早了然於胸。至於內地問題,我自有一套看法,他的評述對我幫助不大。作為時評者,李怡大致上是跟着形勢的後面,在學理根基上沒有嚴格的訓練,也就沒有堅守的價值觀,這是他思想多變的原因。

後來他的思想轉向了本土派。他最懵懂之處是支持本土派攻擊及批評民主派。李柱銘、何俊仁及楊森等人爭取普選數十年如一日,2012年爭取政改成功,普選議席增加。民主派每年辦六四維園燭光集會,點燃自由之光,贏得中國境內唯一悼念六四之地,本土派卻批為「行禮如儀」、「數十年毫無作為」,李怡不點出本土派之幼稚,反而加入戰圈,實在不智。以他的影響力,實應作為民主派和本土派的中間人,調和居中,以爭取民主運動的最大公因數。

香港自由主義傳統承傳不絕。1950 年代,有徐復觀創《民主評論》、司馬璐辦《展望》雜誌;1960 年代,金庸社評傳誦一時,創辦《明報月刊》;1970 年代,胡菊人及司馬長風等人堅守自由價值,胡菊人主編的《明報月刊》更成海外華裔知識分子筆聚之所;1980 年代,《百姓》、《明報月刊》及《九十年代》鼎足而立。到了1990年代及新世紀,《蘋果》崛起,李怡政論獨領風騷,只有在這個年代,他成為了最具影響力的時評家之一。逝者如斯,李先生,請安息吧!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王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