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在位70年,早前逝世,很難想像一國的政治人物能在世界各地新聞頭條播了那麼久,而且絕大多數時間登載的都是正面消息。由此70年來積累下來的聲望、笑容及優雅,是她的去世會令全世界人民感到深刻觸動的最大原因。她得到多數媒體正面報道的主因,是其作為君主立憲體制的載體,英女王並不涉及國家政治具體事務決策,而這正是君主立憲制度的精粹。
英國跌宕70年 君主立憲制保社會正常運作
英國首相卓慧思說「女王是現代英國的基石」。70年來英國經歷了16任首相,政府內人事變動頻繁,社會及公務員體制則穩定如常。70年來英女王經歷了邱吉爾首相引退、工黨福利政策擴張、戴卓爾夫人的保守主義改革、蘇聯共產主義崩解、新工黨第三條路線,到新世紀的反恐戰線,至加入歐盟又退出歐盟的公投;同時大英帝國退守歐洲一隅,英聯邦代替了帝國體制,到約翰遜首相雄心再現、英國軍艦重臨東亞等,而英國社會一直運作正常,很明顯,君主立憲制是一個極重要因素。
英國君主立憲制度得來不易,亦是現代民主普選制度一個關鍵構成部分。眾所周知,英國近代議會制源自1215年《大憲章》。《大憲章》確立了3條普通法重要原則,亦限制了絕對君主的無限權力,間接蘊含君主不能超越法律之義:其一,確立陪審員制度;其二,拘捕必須有正當程序(due process);其三,正義的實施不得無必要地滯後。原則一旦確立,必須落實,但當中並非毫無波折。事實上《大憲章》簽署後不久,即遭國王約翰(King John)撕毁,而後諸侯叛變反抗,約翰終於1216年鬱鬱而死。真正落實限制君主絕對權力的,是1688至1689年「光榮革命」。1689年通過人權法(Bill of Rights),確定君主徹底服從議會的法律,其最關鍵處是王室喪失了獨立徵稅權。
在政治學教科書中,民主政制有總統制及議院制之分,前者由選民獨立地選出總統,後者由選民普選多數黨議員組織政府。總統制的例子有美國及法國;英國、日本、意大利等則是議院制。英國毋庸置疑是現代「議會之母」,該制度早在《大憲章》簽署時已經出現。
藉帝國殖民移植議會制度
從上所述,英國君主立憲制是與議會的發展同步,這不但在英國有重要意義,亦帶有普遍意義──通過建立大英帝國,將議會制移植到殖民地上,並且在撤退時於很多殖民地建立民選的議會管治架構,典型例子有印度及馬來西亞。
英國共產黨員、馬克思主義者華倫(Bill Warren)曾在《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先鋒》(Imperialism: Pioneer of Capitalism)一書指出,帝國主義向經濟落後的殖民地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及相關的政治和社會組織。要知道當時的殖民地,不是如非洲的部落主義統治,就是分地而治的蘇丹(Sultan)絕對權力封建管轄。先進的資本主義打破了封建主義對生產方式和社會關係的窒礙,大大刺激了新生產力的發展,使經濟增長成為可能。
這些論述原本藏在馬克思及恩格斯的原始經典裏,華倫跟着發揮。他的書名無疑修正了列寧有關帝國主義的著名論述──《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Imperialism, the Highest Stage of Capitalism)。
英國當代歷史學家費格遜(Niall Ferguson)在《帝國:英國如何塑造現代世界》(Empire: How Britain Made the Modern World)一書中指出英國對世界的貢獻,雖然他不否認英國實行的有時是「槍炮下的殖民」(gunboat colonization),但瑕不掩瑜,其重點如下:(1)傳播了資本主義作為新型生產方式的經濟組織;(2)北美洲及澳洲大陸的英國化(當地土著不是原始部落就是行封建體制);(3)英語的國際化;(4)基督教的廣泛影響,特別是新教教義(Protestantism;這方面要留意社會學大師Max Weber所研究的資本主義在歐洲的產生和新教倫理之關係,可見其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5)議會制度的遺產。
最後一點也就是我在上文指出的一點,即英國體制(包括君主立憲)對世界民主發展的貢獻。
費格遜更指出,大英帝國全盛時期管治全球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實是當代全球化之前的19世紀「英式全球化」(Anglobalization)。全球化可界定為商品、資金及人才的互相交流。大英帝國管治下構成一個共同市場,各地可在商品市場、資本市場、行政管理、文化、勞工等多方面頻繁交流。費格遜在書中甚至開玩笑地說:「多得大英帝國,我在世界各地都有親戚!」
為何歐洲小島可管治龐大帝國?
在此之外,費格遜更問了一個有趣的知識性問題:為何一個歐洲蕞爾小島,可以管治這麼龐大的帝國歷時逾一個世紀呢?他的答案是,基於英國傳統(這個傳統有洛克 [John Locke]及穆爾 [J. S. Mill] 等重要人物)對自由(liberty)的特別看法:英國議會對君主絕對權力的制衡,就是盡量不實施對殖民地的全權控制,這方面與西班牙、法國及葡萄牙等的殖民制度完全不同。
這種對「自由」的看法,正是俄裔英國哲學家柏林(Isaiah Berlin)所稱的「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即個人不受政府或國家干預的自由──不但不受干預,國家首要責任就是保護個體的自由及權利。現代文明社會的人權理論,無不受到洛克及穆爾影響。洛克認為人權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及財產權,三者俱不可缺少,而財產權尤為根本,缺乏財產,自由即難以實踐。穆爾則肯定個體潛在發展的無限可能性,自由之重要,正是保障這種可能性的發展。
這種自由,表現在行政管理上就是不干預政策、間接管治(indirect rule),對此應有不少港人已體驗過。在上世紀70、80年代,香港經濟發展的經驗早已被美國經濟學家Milton Friedman奉為政府不干預及「市場調節」的範例。政治上,「行政吸納政治」正是港英政府實行不干預的模式。
料英君主立憲制遠未結束
如前所述,英國君主立憲制與現代世界文明發展實不可分割,英國是歷史上第一個工業革命成功的國家,其社會、經濟及政治上的變革,影響尤為深遠。
大樹飄零,帝國已去;夕陽西斜,仍有餘暉。今日英國仍有鬆散的英聯邦(共56國)支撐,英國君主仍有14國奉其為國家元首。不過英國是民主國家,若國民公投放棄君主立憲制,相信會如歷史上英國撤出殖民地一樣,君主會自願退出歷史舞台。但這個日子看來還遠遠未到吧。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