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漢宮的香港

白金漢宮對外展示的一面,很多設計元素的靈感,是來自香港,來自同樣莊重構建、沉穩威嚴令人憧憬法治的香港最高法院大樓(即今之終審庭)。香港跨文化、跨語種、跨世代的獨特生命力,從來都是創新、試驗的好場所。

英女王高壽駕崩,白金漢宮一再在媒體出現; 而喪儀凝重,更突顯該官邸的莊重構建和別具一格的沉穩威嚴。100年前,其低調就被嘲笑:「歐洲沒有一個歷史首都,不能找到比其更豪氣的宮殿。」 [1]

港人應另有一番感受。不妨開壺茶,留白一下,讓想入非非者自娛一下。

白金漢宮的正面和維多利亞紀念碑,同為Ashton Webb設計。
白金漢宮的正面和維多利亞紀念碑,同為Ashton Webb設計。

70年代的香港最高法院大樓。木球會和多處陸、海軍設施尚未搬遷。(圖片來源:Kevin MacGregor)
70年代的香港最高法院大樓。木球會和多處陸、海軍設施尚未搬遷。(圖片來源:Kevin MacGregor)

3層感受

有另一番感受,是因為白金漢宮對外展示的一面,很多設計元素的靈感,是來自香港,來自同樣莊重構建、沉穩威嚴令人憧憬法治的香港最高法院大樓(即今之終審庭)。香港跨文化、跨語種、跨世代的獨特生命力,從來都是創新、試驗的好場所。

再深一層的感受,是設計最高法院大樓時,香港當局和倫敦還熱烈爭論一番。地方政府不唯唯諾諾,斗膽據理力爭,包括設計風格乃至入口向東還是朝西。最後當然是建議多被倫敦采納,和氣折衝,皆大歡喜,是中央以及地方雙方均成熟的表現。

更深一層的感受,是最高法院大樓是蓋在剛填海的土地上。此前海岸線是沿着海旁道(Bowring Praya,今之德輔道,但只有一半寬),經7任港督、7任代理港督延宕30年的爭論、擾攘,才成功全線往北填到當今的干諾道。而能成功,必須適當擺平各持份者的利益,又能滿足未來發展需求。這要歸公妥協的藝術,是威權所不逮。[2]

本文僅是看圖識字,品味歷史,最好是依時序,從填海開始。

1870年的維多利亞港:海岸線在今之德輔道。岸邊深色部分是原木球會,即今之遮打花園。
1870年的維多利亞港:海岸線在今之德輔道。岸邊深色部分是原木球會,即今之遮打花園。

1887年中環填海方案:統治的藝術

19世紀後期,香港已經是國際貿易、金融中心之一,港口吞吐量位列全球前幾名。然而繁華也帶來隱憂:狹長的海旁地帶難再開發,海岸線也早已淤積不便貨物裝卸,這不僅窒息持續發展,還帶來定期的霍亂等瘟疫,是個恥辱(disgrace)[3],尤其是移民不斷湧入[4]。而寸土必爭下,城市沒有像樣的公共空間和地標能足以體現這進化。

在更早的1881年,代理首席按察司(代理最高法院院長)就提出,最高法院窩在一幢不適合用作法院的商業大廈裏,是香港的恥辱(disgrace)[5]

一如籠屋、劏房是當代的恥辱,土地從來都是香港的客觀制約因素,既得利益和政府無能則是主觀制約因素。

1887年Chater的建議信。(按此瀏覽全文)
1887年Chater的建議信。(按此瀏覽全文)

但1855年進行由皇后大道填海至德輔道後,如何繼續發展爭論不休[6] 。7位港督都無功而返,停滯30年,直至商人兼立法會員Paul Chater(遮打)提出難以拒絕的方案[7]。他經多年調查、協調,在1887年提出巧妙的填海方案,立即引起共鳴,才一年就掃平障礙,進入立法程序。政府作為持份者之一,附和的原因除了能解決以上幾近無解的棘手問題,還能在分到的土地上布局一個大規模城市中心,包括蓋最高法院大樓。

方案提出港島北岸從金鐘美利道到石塘嘴屈地街長3公里多的臨海物業業主集體自資向北填海23多米(部分水深超24米),物業全線往北遷於其上,但預留新的海旁道(今之干諾道),並接受新的建築、衛生規範和地租,原物業則部分交還政府以拓寬原來的海旁道修電車路。

這份大膽卻又細膩的方案,1903年竣工,保證了香港的繼續繁榮,雖當今不宜翻版,卻仍值得細看[8] 。讀者也不妨去遮打花園瞻仰這龐大工程的奠基石,然後坐電車到電車西環總站,品味香港走過來的路。

1889年從中環到西環的填海規模。(圖片來源:Gwulo)
1889年從中環到西環的填海規模。(圖片來源:Gwulo)

1889年填海工程地盤。
1889年填海工程地盤。

最高法院大樓的設計:倫敦、香港間的磨心

1890年填海工程分階段動工,1894初見規模,政府準備大展宏圖,構想的城市中心計劃包括最高法院和各政府部門,然正着手招標,卻都成泡影。

先是1894年爆發大規模鼠疫,要耗費大量資源清拆擁擠凌亂破舊不堪的太平山住宅區,期間大約四成人口逃離香港,經濟崩潰[9]。繼而倫敦決定節約經費,壓縮工程規模,重點放在衛生建設,只蓋最高法院大樓和郵政總局,前者還指定由Crown Agent(政府建築代理)委任Ashton Webb和E. Ingress Bell設計。

最高法院大樓1899年設計草圖。
最高法院大樓1899年設計草圖。

Webb久負盛名,雖不熟悉香港,但其1898年提交的初步設計方案別具一格:穩重的古典風格和高聳圓頂,既大膽又有氣勢,能突顯法律的尊嚴,更有別當年海旁千篇一律的功能性「買辦風格」(compradoric)建築。方案初步大體獲得好評,唯日後爭論不休,地方政府特別是立法局和倫敦各持己見。

1868年海旁道(今之德輔道):延綿不斷的亞洲買辦風格建築。遠景高樓為聖約翰座堂;左邊高樓是Johnston’s House(日後炮台里1號法國外方傳道會大樓,也曾是終審庭)。
1868年海旁道(今之德輔道):延綿不斷的亞洲買辦風格建築。遠景高樓為聖約翰座堂;左邊高樓是Johnstons House(日後炮台里1號法國外方傳道會大樓,也曾是終審庭)。

爭論分兩層次。技術方面較簡單,不外補充熱帶地區必備的通風、遮光、擋雨,如迴廊等設施,以及添加在地化的元素,如圓頂和斜坡屋頂的黑啞光筒瓦(roll-tiles)和中式圖案的屋簷支架等等。

大樓屋頂的中式元素:黑啞光筒瓦(roll-tiles)。
大樓屋頂的中式元素:黑啞光筒瓦(roll-tiles)。

最高法院的定位

更根本的矛盾是最高法院的定位。

倫敦以及設計師堅持大樓正門必須向東,才能突顯其政治功能,即以宏偉視野感觀展現帝國的輝煌:前面是廣闊的木球會球場草坪(即今之遮打花園)和多處軍事重地[10] ,南面是大會堂以及山上的聖約翰座堂、時任港督住宅[11]、政府部門,是理想的座向。

香港方面卻另有考量,認為大樓正門只有朝西,才能為香港呈現一個像樣的中心公共空間:前面是滙豐銀行讓出的公眾廣場(即今之皇后廣場),南面是滙豐銀行,對面是正在蓋的太子大廈,而最重要的是廣場北面紀念維多利亞女皇登基60年的銅像(現立於維園)[12]

倫敦的觀點:大樓的座向朝東,突顯國家機器的威嚴。日後大樓建在圖的左上角CityHall 的北面。(圖片來源:Gwulo)
倫敦的觀點:大樓的座向朝東,突顯國家機器的威嚴。日後大樓建在圖的左上角CityHall 的北面。(圖片來源:Gwulo)

香港的憧憬1:大樓正面向西:創造中心廣場。左上角東北方是維多利皇后銅像。
香港的憧憬1:大樓正面向西:創造中心廣場。左上角東北方是維多利皇后銅像。

香港的憧憬2:大樓尚未蓋,圖中金字塔草棚是其工地,已能看出日後中心廣場的輪廓。左邊南面是大會堂,遠處是香港會。
香港的憧憬2:大樓尚未蓋,圖中金字塔草棚是其工地,已能看出日後中心廣場的輪廓。左邊南面是大會堂,遠處是香港會。

雙方堅持不下,地方政府上下奮起挑剔各樣設計細節;倫敦不外端出安全問題(犯人進出的保安)。設計師提出折衷方案,把原來朝東的主要設計元素,即樓頂的三角楣飾(pediment)移到西面,但不被接受。

在地方政府堅持下,特別是女皇銅像揭幕後公眾中心雛形出現,倫敦也品味出其合理性乃至重要性,不復堅持己見,尤其在香港法院地位被抬升後[13]。Webb遂在設計圖上揮手一劃定稿,把東改為西,”EAST ELEVATION built with minor changes as WEST ELEVATION”, 皆大歡喜,進入漫長的建設階段,1912年一月竣工。

化解磨心:設計圖上一劃定稿,向東改為朝西。
化解磨心:設計圖上一劃定稿,向東改為朝西。

白金漢宮的香港

Webb最高法院大樓的設計風格,日後被定性為愛德華-巴洛克(Edwardian Baroque)[14],雖然設計時愛德華七世尚未繼位,可見其前瞻性,也體現香港的軟魅力,誘人創新[15]

公共建築,自古就是統治者炫耀的手段之一,超越建築藝術的美學、哲學考量,隨時代偏好而異。19世紀中葉,歌德復興僥倖在英國成主流(如倫敦國會大樓),但後期火車普及,各地蓋火車站做地標,又掀起一輪建築熱。

Webb作爲當代知名設計師,也在探討各種風格。介入香港最高法院前,他重要的項目,包括同期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1891)和皇家科技學院(1900,RCS,今併入倫敦帝國學院)[16]。二者都開始偏向古典風格,相比卻未及最高法院大樓莊重構建、沉穩威嚴。

Webb同期作品1: 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1891,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Webb同期作品1: 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1891,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Webb同期作品2:皇家科技學院(1900,Royal College of Science)
Webb同期作品2:皇家科技學院(1900,Royal College of Science)

這些項目都定型後,為紀念女王,1901年Webb受托大規模重新布局白金漢宮正面對外的空間,包括林蔭大道(The Mall)及其兩端的維多利亞紀念碑(不包括雕塑)和海軍軍部拱門(Admiralty Arch),以及周邊的公園。1911年工程完成後,經費尚有盈餘,鑒於白金漢宮當時的正面大理石風化嚴重,便於1913年由Webb重新設計,進行既省錢又要在幾個月内完成的修改工程,成為現在的面貌[17]。可以設想,若資金充沛,或許還會加個圓頂。

1913年未修葺的白金漢宮正面。
1913年未修葺的白金漢宮正面。

修葺前後,對比香港元素。
修葺前後,對比香港元素。

Webb修改的靈感確切來源有待考證,但在幾方面呼應了最高法院的設計元素和定位[18]

設計包括去掉頂部的雕像和纖弱的裝飾物,改用3個樓頂三角楣飾(香港或許是他首次使用此元素),強化天際線,更顯端莊;兩端添加半露柱(pilaster)回應中座新加的科林斯式石柱,加強垂直性,更顯莊嚴;中座4扇窗戶改為實牆,左右虛實相襯,整體更顯敦實,猶如呼應香港的設計。很難想象1912年剛竣工並獲得好評的香港最高法院大樓對Webb修葺白金漢宮沒有影響,特別是以上各元素同時被應用。

因經濟需要必須填海,也因香港發展有賴法治,才有機會提供創作空間,造就最高法院大樓;而如何化解前後的各種張力,更彰顯統治是一門藝術。英女皇的喪事儀禮看似繁縟,其實一舉一動都在演繹近千年的統治藝術,警惕倒退;最高法院大樓的一木一石何嘗不也在承載同樣任務?

是時候再泡壺茶,感受具理的政治妥協,為香港創造了發展的空間;感受成熟的統治藝術,為香港留下了法治的符號;感受寬鬆的創作環境,為香港開拓了國際視野。

註:

  1. “The building is a large and commodious private residence, and there is not a historical capital in Europe which cannot show a more imposing Royal palace.”──第七世威靈頓公爵1931年評語。
  2. 這也是所謂滙豐銀行擁有無敵海景的背景,也是日後考驗法治的一個指標。
  3. 1883年港督寶雲就向倫敦建議緊急蓋新的中央市場,坦誠認為原有的丟人現眼(”The present Central Market is a disgrace to any British city”)。
  4. 1881年第一次正式人口統計為156537人,20年後人口加倍有多,平均增長率加快到年5.9%,能吸引人才被視為管治成功的指標。
  5. Snowden: “I need scarcely remark that the whole building which was created originally for the purposes of Commercial Rooms is unsuited to the requirements of a Court and is a disgrace to the Colony.” 這是指租用皇后大道中7號的Dent大廈;Dent破產後購入。法院樓下有住宅,也有其他政府部門和私人機構;1848年前則在雲咸街威靈頓街交接處。期間還因各種維修工程,多次暫用其他處所。
  6. 1855年提出填海時,沿岸一片混亂,岸上海裏有延綿不斷的僭建物業,政府有魄力有執行力清除才能成功填海,為下一步發展打下基礎。
  7. 遮打爵士(Sir Catchick Paul Chater, 1846-1926)風雲香港政商界,曾是立法會、行政會成員,成立公司無數,包括置地、九倉、港燈(世界最早的發電廠之一)、牛奶公司、天星小輪等等,還挽救了香港大學。奇怪的是沒有傳記。填海方案他考慮多年,傳説年輕時還親自下海量度水深。
  8. 工程覆蓋80英畝,新增地65多英畝,34英畝可供建築,其他為公共用途,填海區部分水深超24米。”Report of the Director of Public Works, for the Year 1903” paras 54, 93ff.(https://archive.org/details/hong-kong-report-of-the-director-of-public-works-for-the-year-1903
    目前土地問題不是無解,就看本事。當年只有港督有點顯得不甘,因主意非來至政府。
  9. 參看https://en.wikipedia.org/wiki/1894_Hong_Kong_plague。也造就香港對世界的又一貢獻:鼠疫的病源Yersinia pestis是在香港發現,以發現者Yersin命名。港府處理鼠疫的手段,鬧到清廷,李鴻章要介入,也驚動倫敦,過程涉及改變民風、行賄達義,見:Moira Chan-Yeung, A Medical History of Hong Kong 1842-1941 (Hong Kong, 2018), pp 134-152。從管治角度,勝利剋服這場瘟疫所采取的醫療衛生措施和收地賠償手段,還確定了西醫和法治在港的地位。是的,同時掀起一場厠所革命。
  10. 包括美利兵營和操練場(今之花園道紅棉道南端)、維多利亞兵營(今之香港公園和太古廣場),威靈頓炮台(今之夏慤花園)以及遠處的海軍基地(今之金鐘)。
  11. 是Johnston’s House不是禮賓府(日後炮台里1號法國外方傳道會大樓 – 也曾是終審庭)。
  12. 滙豐作為沿岸業主,按填海方案有權把總部北遷,但和政府達成一系列承諾,放棄該權利,讓出空間,保留海景;政府同時承諾,永久保留其作為公共空間。皇后銅像坐落在讓出的空間北端,而岸邊就是第一個皇后碼頭。滙豐也不完全是無私的考量:總部是1887年才新蓋的。當時其總經理是Jackson,其雕像仍矗立皇后像廣場。
  13. 這是1895年中日戰爭清廷大敗後涉及香港的三方面後續發展。
    其一是1898年租讓新界,香港進入待回歸99年。
    其二是日本佔領東北北洋海師大本營旅順港後進行屠殺,為國際社會所不容,1898年被迫讓出交由俄國管理,而爲平衡列强勢力,對岸的山東威海衛,在俄國管理旅順期間,交由英國管理。英國遂規定威海衛可沿用香港的法律,香港最高法院享終審權。Wei-Hai-Wei Order in  Council, 24 July 1901, sec 2: ”Supreme Court means His Majesty’s Supreme Court for Hongkong.”和sec. 9(2): “Under this Article any of the Laws and Ordinances of Hongkong may be applied to the said territories with such modifications and, adaptations as circumstances may require.” (https://oelawhk.lib.hku.hk/items/show/1031
    其三是英國在威海扶植的山東籍警察,先是鎮壓義和團,繼而分批調往香港鎮壓海員罷工和監督本地以及在港的印裔警察。這就是香港警隊享特殊待遇的“D組山東差“的來源。
  14. 這也是重新演繹17世紀雷恩(Wren)的巴洛克風格。
  15. 香港日後有多項建築名譽全球,如滙豐銀行大廈、中銀大廈和機場大樓等等。連近年風靡全球的Zaha Hadid出道時最早的得獎設計也是在香港。
  16. 前者和深圳成立了中國第一家設計博物館。
  17. 立法會有關終審庭搬回原最高法院大樓的評估報告有誤。報告援引的資料顛倒了Webb修葺白金漢宮和設計最高法院大樓的時序。“[Webb & Bell] had jointly designed a number of famous British Buildings including the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in London and the façade of Buckingham Palace”,立法會 CB(4)47/12-13(01)號文件。
  18. 有説是Lyme Park,但總覺得是捨近求遠:https://www.nationaltrustcollections.org.uk/place/lyme-park

黃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