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談牡丹情緣與二二八止痛療傷

白先勇教授在第25屆香港書展中分享推廣崑曲的心路歷程,及父親白崇禧將軍於台灣二二八事件中擔任的角色。

第25屆香港書展邀請了不少出色的海外作家作分享會,其中一位是深受中、港、台讀者歡迎的台灣旅美文學作家,父親為民國大將軍的白先勇教授。他於本年度出版了兩本新書,《牡丹情緣》與《止痛療傷》,前者概述了他推廣崑曲以來的心路歷程,後者則記載父親白崇禧將軍於台灣二二八事件中擔任的角色。是次分享會吸引了過百位來自各地的讀者到來,有來自上海的讀者更表示,專程向公司請假前來聽白教授演講。以下為演講內容:

我與崑曲的情緣

在十歲的時候,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看了《遊園驚夢》,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崑曲。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懂,但雖然不懂,我還是被它吸引着。我記得,那時候台上正在演《牡丹亭》的一節。看完以後,自此就成了一顆種子,崑曲的種子從此就種在我心裏。

這顆種子隨年月慢慢萌芽,我開始主動去了解崑曲,明白它的歷史,進一步欣賞它的美。崑曲向來有百曲之主之稱,在美學的角度,崑曲是我們民族最高的美術成就。同時,它也有很遠久的歷史。從明朝開始,崑曲就開始獨霸中國的舞台,由南京到北京,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平民,大家都聽和唱崑曲,故它也有國曲之譽。明朝時代最為輝煌,崑曲的文本有幾千個,人才輩出,特別在蘇州,一些達官貴人擁有自己的崑曲班子,有幾百個戲班,愈好的戲班就代表社會地位愈高。

崑曲有它的輝煌歷史,可是卻慢慢步向衰亡。我不想讓它衰微下去,所以在1987年,我回到上海,再次看《長生殿》,看完之後,就站起來拍手,拍到散場了都還在拍。我覺得很感動,在文革時候,崑曲被禁了數十年,我以為崑曲已死,已失傳,從此消亡。但當我在上海看到這套崑曲,我知道我們的文化還有救,還可以再度發放光芒。自此,我決定復興這項藝術。

決心復興崑曲

在2002年,康文署邀請我來香港講崑曲。第一場在港大,港大的聽眾當然沒問題。但第二、三場在沙田文化中心,聽眾是1500個中學生,活動長達兩小時。當時我覺得很有挑戰性,要他們兩小時不說話,不看手機,認真聽我講解崑曲,自問是人生一大挑戰。當時我請了四個很漂亮的演員,一邊講解,一邊讓演員演唱,題目是關於戀愛的。幸好過程非常順利,沒有一個學生看電話,更沒有學生提早離場。講解過後,更有學生主動提問,問明朝的人談戀愛那麼大膽的嗎?我說對呀。那時候我就想,中學生都可以看兩小時,那崑曲有救了。於是,我就想將崑曲回春,將年輕人吸引過來,好好培養。

後來我花了一年時間,重新打造青春版《牡丹亭》,希望藉此讓更多人接觸到崑曲。我在蘇州請來俞玖林當男主角,那時候,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了,因為他扮起來很有古代書生的味道。女主角則請了沈豐英,由老師傅張志清來教他們。我們足足花了一年時間。那一年非常艱辛,每天九點起床,吃個包子就練習。當年,在蘇州,冬天根本沒有暖氣,真的冷死了,但我們都堅持每天準時練習,希望將崑曲最好的一面帶給觀眾。

台北第一場,全球100場

苦練了一年,青春版《牡丹亭》終於在2004年於台北作首演。那時候真的好緊張,我們花了一年時間籌備,宣傳盡收成效,9000張門票賣光,社會對我們的期望很高。第一場請來一千幾百人,前一排的全是崑曲專家,外國記者都來採訪,全世界都十分關注我們的第一次。雖說我們預演了好多遍,但年輕演員們根本沒有舞台經驗,面對台灣的行家,我們真的十分緊張。當時我想,自己的名譽掃地不要緊,但崑曲的前途在我們手上,我不能讓崑曲毀在我手。第一場演出,接近九小時的大戲,我深怕演員會忘記台詞,他們也怕得要死,我記得男主角出場的時候,手也在發抖。幸好,他們都很專業,演出非常順利,我們得到很高的評價,努力並沒有白費。

台北之後,我們也去了香港、蘇州、澳門、北京、三藩市、洛杉磯等地演出。外國人不太懂得崑曲,在演出之前,我得先跟他們作演講,當他們觀賞完崑曲後,都表示十分支持,十分喜歡。我在美國教書的那段時間,Santa Barbara 的市長甚至給我們劃了一個《牡丹亭》周。

寄望將來

我最終的目標,是希望年輕人重新找回我們傳統文化的美。崑曲打動了好多外國人,連柏克萊大學也開了崑曲課程。我發覺,外國人一旦發現其他民族的優勝處就會立即開班研究,這一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中、港、台及外地都能設立崑曲中心,繼續推廣崑曲。

編按:在白先勇教授大力推廣下,香港逐漸關注崑曲。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最早舉辦崑曲鑑賞,城市大學成立了中國文化中心崑曲小組,中文大學開辦崑曲選修課,康文處也定期有活動推廣崑曲,可見多年的努力並無白費。

在講座中,白教授亦談及其另一本新書《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他與歷史學者廖彥博,共同尋訪耆老,蒐集湮沒史料,還原了台灣二二八事件關鍵十六天的史實真相。坊間對於「二二八」的闡述並不多,作為白崇禧將軍之子,白先勇希望藉着這書,還原歷史真相,讓更多人了解這段影響深遠的歷史。

要了解台灣,必須先了解「二二八」

台灣現今的政治衝突、政治計算都與「二二八」有莫大關係,台獨運動也與二二八有關係,所以如果要了解台灣,一定要了解「二二八」。雖然台灣有很多研究「二二八」的書、報告,可是還是非常殘缺、不完整,有一大片歷史空白,特別是我父親處理「二二八」事件的那段歷史,坊間鮮有提及。我想做的,就是還原歷史,填補這片空白。

我父親是在1947年3月17日被蔣介石派到台灣做一些宣慰工作。但由於日本的投降非常突然,國民政府有大片土地要接收,包括東北、華北,根本無法一下子接收大量土地和人民。於是一流的軍隊都被派到東北、華北一帶,因而無法及時處理台灣。另一方面,台灣經過多年的日本殖民,在語言、文化、價值方面都有隔閡,而國民政府在接收方面的工作未做好,太輕率,才會導致「二二八」的發生。

速下三道命令救人

我父親花了16天時間,做了不少宣慰工作。他下了幾道命令,第一道命令就是「從寬處理」。他遣散了一些初級罪犯,例如犯了偷竊、賣私煙罪的罪犯。可是後來他發現,原來政府有一班人主張鎮壓、報復,寧願殺錯,也不可放過。我父親當然極力反對,堅持要公開審判,不可以有秘密審判。於是,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公開審判,嚴禁濫殺」,這道命令救了好多無辜的人。除此之外,當時有很多學生參加二二八暴動,父親覺得學生年輕、不懂事,於是又下多了一道命令:「所有參與二二八的學生,既往不咎」,只要學生的家長來簽字就可以了。

為了搜集更多資料,我親身去訪問一些倖存者,當中有一位受難者叫蕭錦文。他那時候21歲,是一名記者,因為他任職那家報館經常批判政府,政府於是派人捉拿社長。但社長逃了,軍隊便捉了這名記者,之後就嚴刑拷問。蕭錦文見證了很多人被槍斃,心裏怕得要命。終於有一天,軍隊把他的眼蒙起來,帶到刑場,他知道自己即將要被槍斃了。但車子走到一半,又回頭了,回到警察局後,就把他放了。他後來才知道,原來我父親的第二道命令生效了,該道命令把他救了。

選擇台灣,受到監控

這些命令救活了很多人,令我父親的民望大增,備受尊敬。後來,我父親跟蔣介石的關係愈來愈差,父親決定離開蔣介石到台灣生活,不過當年共產黨的軍隊隨時準備過海登陸台灣,台灣人人心惶惶。本來父親可以選擇到香港生活,香港有很多舊部屬,生活不成問題,也可以到美國。但他那裏都不去,決定留在台灣。國共內戰他跟林彪打仗,一路從東北打到廣西,最後毛澤東開了一個條件給他,他並沒有接受。選擇台灣,是因為他始終相信民國,他見證民國的誕生,也有參加抗日戰爭,台灣,是他唯一的意願。只是蔣介石還是不相信他,派特務監控他。父親在台灣17年,一直到他過世都被監控着,那絕對是與「二二八」有關係。

書名之所以命為《止痛療傷》,是因為這正正是我父親所做的事。當時悲劇已經發生了,父親做的就是想為這段悲劇療傷。而「二二八」到今,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日子,但傷口並未癒合。我想只有把這段歷史還原,才可以讓這傷口癒合。

講者介紹

白先勇,民國二十六年生,為北伐抗戰名將白崇禧之子。台大外文系畢業,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文學創作碩士。 白先勇是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著作極豐,短篇小說集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長篇小說有《孽子》,散文集有《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舞台劇劇本有《遊園驚夢》、電影劇本有《玉卿嫂》、《最後的貴族》等。近著有《父親與民國》、《牡丹情緣》、《止痛療傷》。 近年投入崑曲藝術復興事業,其青春版《牡丹亭》引起極大迴響,獲得各地學者認同。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