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忽視到重視的文學

「小說」一詞,早在二千多年前已見於《莊子》一書。但到唐代,才綻放出燦然華采。1919年「五四」文學運動,受歐洲文學影響,小說被推崇至文學殿堂。時至今日,文人創作中以撰寫小說最受大眾歡迎。

小說一詞,古已有之。早在二千多年前《莊子》一書中說「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道也亦遠矣」。「小說」兩字又見於《荀子》,不過把兩字分拆開來:「故智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願皆衰矣」。莊子將「小說」與「大道」對稱,荀子將「小說」與「道」對稱,可見對小說的評價十分低。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途)說者之所造也。」稗是小的意思,稗官是小官,是周朝初期及周代以前專採民間風俗、社會狀況,報告給官府知道的小官。這報告就是「小說」,所以小說昔日又叫做稗史。古來小說不受重視。

小說至唐始放燦然文采

小說的「說」字,古代和「悅」字相通,「小說」便是說些不太重要的話,供人歡樂、消遣的意思。雖然以故事為多,卻並非一定是故事。故此最初的小說在內容上和精神上與今日所指的小說不同。如《韓非子》中有「內儲說」、「外儲說」;《淮南子》中有「說小」、「說林」;劉向輯《說苑》二十卷,第十六卷是零碎的理論。

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始將小說分類,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辯訂、箴規六大類。清代紀盷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小說分三大類,一是綴輯瑣語,一是敘述雜事,一是記錄異聞。總括來說,小說是以「野史雜事」觀之居多。沒有什麼地位和價值,也絕對沒有創作的成分和意圖在內。

小說到了唐代,卻綻放出燦然華采。當時士人愛撰寫短篇小說,而且題材廣泛,既有仙狐戀愛,又有修道登仙、男女相戀,及至藩鎮相爭、俠客飄臨的動人描述。胡應麟說作者「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宋人洪邁評說「小小情事、淒婉欲絕。」小說已從「稗史」、「雜事」轉而道述人生際遇、刻劃入微的創作。唐代留下的小說,更是隨後元明清戲曲主要素材,使中國小說史進入成長茁壯、燦爛煥發的時代。

原來小說在唐代產生一種「經世」的作用,就是士人莫不希望一朝中舉,以光門第,但唐代考取進士競爭激烈,所以投考者每先創作小說投獻給主考人或藉此影響在位者,加深對自己的印象。文人於是競作小說,以表現他們的才識史學和論見。風氣所及,競創佳篇,因而催生了不少優秀作品。

小說受到歡迎,是人們發現它可以提供娛樂。郎瑛在《七修類稿》中說:「小說起宋仁宗,蓋太平益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說在深宮的仁宗以小說消閒,作為一種娛樂。同時,宋代民間亦興起「說書」,聽故事成了普羅大眾的娛樂,說書人更重視搜求和創作精彩的小說。

小說價值至明始被重視

現代小說和古時小說雖然在內容和精神上不同,但今日小說卻是與古時小說一脈相承。初期小說被忽視有三大原因:第一點是評者以史學家眼光來看小說。正如上文所說古人視小說如稗史、如雜事,所以說它「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紀盷語)。顯然指小說多載非真事,不宜重視。

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說〈虯髯客傳〉是「一篇荒唐不經的道士氣息很重的傳奇文」。為什麼說它「荒唐不經」呢?因為它脫離史實。饒宗頤教授在〈虯髯客傳考〉中說「文中與隋唐史事乖違至多,光庭文學之士,通達古今,諒不謬悠至此也。」該文多處指出此著述脫離史實。若以史學眼光看來,的確一派胡言,有何足取?但小說內容非史實,反而證明作者創意之高,深具文學價值。

其二因小說無經世價值。小說是街談巷語,非治國平天下的「大道」。士人又向來重視經書,因而對小說不重視,甚而羞為小說之作者,有作品也不敢以真姓名示人,皆因認為小說不能文以載道、沒有經世意義。

再者唐代以前無偉大小說出現,唐代以後大多數文士偏重於詩詞歌賦之創作。許多文人受老師宿儒影響,不重視小說,未能認識到偉大小說對讀者心性的重要影響。直到清代金聖歎的出現,對小說大聲疾呼提高評價,為小說爭取地位,小說才開始為人重視。

小說雖非大道,但明代文人已開始注意到小說的價值。明人謝肇淛說:「晉人之『世說』,唐之『酉陽』,卓然為諸家之冠,其敘事文采,足見一代典刑,非徒備遺忘而已也。……故讀書者,不博覽稗官諸家,如噉梁肉而棄海錯、坐堂皇而廢台沼也。」他以梁肉、海錯比喻小說和經典,認為不可偏廢,可見對小說價值的重視。

五四後被推至文學殿堂

其實小說所述,都是人類生活的痕跡,即使有荒誕的敘述,亦不脫離人生喜怒哀樂、得失窮通的描寫。優秀的小說,往往含有人生哲理,不過並非當頭棒喝的規戒,而是由讀者自行領悟其道理,優秀小說所具備的啟迪作用,前人其實早已注意到。小說除了啟迪作用外,同樣能擴闊讀者的人生體驗,拓展視野,亦能抒導內心感情。

孔子說「雖小道,必有可觀焉」。紀盷說「廣見聞,資考證」的話,便是說小說可以拓展視野。小說既屬稗史,則皇皇大典所不載,可知內裡有更多人生縮影、社會故事。一個人終其一生,所經歷時間和空間有限,多讀小說可從不同角度增加識見,瞭解世故人情、人與人之間關係,及瞭解社會矛盾與人心慾望。小說能增加人生體驗,怠無疑問。

梁啟超更認為小說可移風俗、開導民心、抨擊政治,甚而對宣傳政治都有重大作用,他寫了著名的〈論小說與群治關係〉,從社會、人生、政治等各方面探討小說的重要。他認為好的小說,對社會人心的影響,遠勝「大聖鴻哲」書本。又認為「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將小說推崇至史無前例之地位。

1919年「五四」文學運動,受歐洲文學影響,小說被推崇至文學殿堂。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說「今人猶鄙棄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正小道耳」。陳獨秀寫〈文學革命論〉也闡述小說的功用和價值,其後蔣瑞藻著《小說考證》、魯迅撰《中國小說史略》都能鼓舞人心。當時學者如鄭振鐸、孫楷第等人對小說或精心整理,或詳密考證,再大量搜藏。風氣一開,中國文士輕視小說的態度,可說完全肅清了。

時至今日,文人創作中以撰寫小說最受大眾歡迎。寫小說成了大塊文章,其他創作反如玩味小道。作家之中,以成功小說家的地位最受人推崇,已中外如是。有人擔心社會的發展、電影、電視的創作將搶去小說創作的殿堂地位。其實毋庸憂慮,許多電影的創作仍依賴成功的小說作為其創作的素材。君不見人說「劇本是電影的靈魂」,而劇本又多取材或改編自成功的小說。

原載於《香港作家》,經作者修繕後授權本社刊出。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