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中的經濟成長是非常晚近的時期才發生的現象。實際上,在近30萬年的人類歷史中,絕大部分時候的經濟生活是相對停滯的,遙遠的先人僅僅憑着狩獵、採集勉強維生。但是近幾百年間,經濟停滯的局面突然迅速結束,每個人的產量提升大約13倍,全球產出則是激增近300倍。試想將人類歷史濃縮成一小時,經濟成長階段大約只佔最後半秒鐘,巨大的變化彷彿只發生在一眨眼之間。
經濟學家往往都同意,經濟成長是科技持續進步所致,不過為何是從西歐開始(乃至於何處是發源地、始自何時並延續至18世紀末),反倒是各持己見。原因之一可能是地理因素:某些國家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宜人的氣候,以及有利貿易往來的海岸線、河川水道。再者可能是文化因素: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們受到差異極大的歷史知識、宗教影響,對科學方法、財政、辛勤工作或其他人的態度(有人說社會的「信任」程度很重要)也有所不同。不過,最普遍的解釋則是公共制度的差異:某些國家保護財產權,並施行法治以鼓勵冒險進取、賺取財富與創新活動,但其他國家並沒有這麼做。
無論是出於什麼特定原因,可以確定的是英國主導經濟成長,在1760年代開始領先其他國家。往後幾十年間,新機器陸續發明並導入生產行列,大幅改善商品生產方式。諸如蒸汽機之類的機器成為經濟發展、技術創新的標準象徵。工業革命可以說是人類歷史洪流當中最重要的時刻,「革命」一詞頗具戲劇效果,但用來形容這場變革還算是太輕描淡寫了。在此之前,任何經濟成長的規模都有限,而且總是斷斷續續或是在轉瞬間消逝。但在工業革命之後,經濟開始相對大幅而穩定的成長。到了今天,我們已經完全習慣這種既定的經濟成長趨勢。試想一下,每次只要遇到經濟成長的停頓或減緩,就會引發人們的憤怒與焦慮,沮喪與挫折的浪潮席捲整個社會,好像沒有經濟成長我們就不能生活得很好。
工業革命時代催生的新穎技術,讓製造商能夠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效率的運作,簡言之,就是成本更低、產量更高。在這場現代經濟成長的開端,我們可以察覺到「自動化焦慮」的起源。人們開始擔心,採納這些機器製造更多商品,意味着依賴人類完成工作的需求減少了。看來,經濟成長與自動化焦慮似乎從一開始就交織而生。
當然,人們一定在更早之前就對自動化感到焦慮。不管是哪一種創新發明,都不難想像或找出哪些不幸的傢伙可能會受到威脅。例如,在工業革命以前的所有技術中,印刷機可能是影響最深遠的一項技術,但它最初曾遭到想要保護傳統手藝的文人墨客大力抵制。每當談到印刷版《聖經》,他們就會說,唯有惡魔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複製出大量複印本。不過,工業革命期間發生的變化具有不同於過往的特殊性,這場變革的強度、廣度與持久度,讓人們對自動化更加焦慮了。
自動化焦慮
自動化將奪走工作機會的焦慮情緒不斷蔓延,終於引發反彈和異議。看看謙虛的珍妮紡紗機(Spinning Jenny)發明者詹姆士·哈格里夫斯(James Hargreaves)的遭遇就知道了。他是一個不識字的紡織工,退隱在蘭開夏郡的偏鄉小村內靜靜打造自己的機器。他的機器使棉花團中紡出紗線的速度比人工更快,當時將棉花原料轉變為紗線的需求日漸成長,因此這是非常有價值的創新發明。(事實上,截至19世紀中葉,英國生產的布料高佔全球生產量的一半。不過,當哈格里夫斯打算開始做些什麼事的風聲傳出去後,鄰居竟然破門而入拆毀機器,甚至無故搗毀他的家具。哈格里夫斯試圖到其他地方興建工廠時,他和他的生意夥伴還遭到一群暴民的襲擊。
和哈格里夫斯同時代的約翰·凱伊(John Kay)在1730年代發明自動飛梭機時,也面臨相同的命運。據說,他的住所遭到狂怒的織布工洗劫,「要不是兩名好友緊急把他塞進羊毛毯裏,運到安全的地方藏匿,恐怕早就命喪暴民手中。」曼徹斯特市政廳(Manchester Town Hall)有一幅壁畫就是在描繪他祕密逃離險境的過程。
前述實例都不是單一事件。工業革命期間,破壞科技產品的行為非常常見,這群像強盜的烏合之眾如今被稱為:盧德分子(Luddites)。這個名稱來自一名真實性有待商榷的織布工奈德·盧德(Ned Ludd),他住在東米德蘭(East Midlands),在工業革命剛開始時搗毀一整組紡織機。奈德這個人物可能是憑空杜撰出來的,不過有人率領群眾四處破壞機器卻是鐵錚錚的事實。1812年,英國國會被迫通過「破壞紡織機等物法案」(Destruction of Stocking Frames, etc. Act),明定破壞機器為犯罪行為,最高可判處死刑,數名罪犯很快就被起訴、處死。隔年,罰則放寬,改成放逐澳洲;但事實證明,這種程度的罰則恐怕無法達到懲戒效果,因此到了1817年又再度改回死刑。時至今日,我們依舊稱不情願採納新科技的人為「當代盧德分子」。
工業革命開始之前,國家並非總是站在發明者這一邊。事實上,有時候這些心生不滿或不甘願的勞工會帶來不少麻煩,試圖介入或阻止他們討厭的創新發明四處傳播。想想1580年代的兩則故事:其一是英國牧師威廉‧李(William Lee)發明了一部不需要用雙手編織的機器。1589年,他啟程前往倫敦,希望向女王伊莉沙伯一世(Queen Elizabeth I)展示他的發明,並獲得專利保護,可惜她一看到機器就直截了當的拒絕,並說:「大師,您的志向高遠,但請想想您的發明會對我可憐的國民產生什麼影響。這項發明肯定會剝奪他們的就業機會,毀掉他們的一生,甚至淪落街頭行乞。」其二是發生在波蘭人安東·莫勒(Anton Möller)身上的悲劇。這個不幸的人在1586年發明織帶機,之所以說他不幸,是因為他的家鄉格但斯克市(Gdańsk)議會不但駁回他申請專利的要求,還祭出絞死令回應他的請求。這一點和現今我們總是熱情回應企業家的反應完全不同。
然而,不只是勞工和國家焦慮,隨着時間流逝,經濟學家也開始認真看待自動化的威脅。正如前述,1930年,凱因斯讓「科技性失業」的說法就開始流行,不過,經濟學理論的其中一位奠基者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其實比他早100多年開始研究這項議題。1817年,李嘉圖出版生平巨作《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axation),四年後發表新版,納入全新章節〈論機械〉(On Machinery)。在新版中,他做出重大的學識讓步,宣稱他改變「科技進步是否有益勞工」這項議題的看法。李嘉圖原先一直假設:對勞工而言,機器是「一般商品」,但後來他認為這項假設是一個「錯誤」。或許是見識到當時工業革命在他的家鄉英國引起嚴峻的經濟變化,他認定這些機器實際上「多半非常有害」。
擔憂機器具有負面衝擊的思維貫穿整個20世紀。近幾年來,我們看到關於自動化威脅的書籍、文章與報告傾巢而出,但其實早在1940年,關於科技性失業的辯論就已經很常見,以致於《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認為稱它為「舊論點」也很自然。這些論點確實經常重複出現,2016年,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告別演說中定調自動化是「下一波經濟位移」(the next wave of economic dislocation),而大約60年前的總統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也是如此,當年他採用的詞彙幾乎和奧巴馬一樣,直指自動化帶來「產業位移的黑暗威脅」(the dark menace of industrial dislocation)。無獨有偶,2016年,英國物理學家史帝芬·霍金(Stephen Hawking)描述自動化將如何「毀滅」藍領工作,並預言這種情況恐怕很快就會「外擴……深入中產階級。」然而早在1931年,德國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就提出類似的威脅,警告世人那些原本用來幫助人類擺脫繁重勞動的「人造機器」,會泰然自若的反過來「征服」它們的創造者。事實上,自1920年以來,幾乎每十年就能在《紐約時報》上找到以不同方式談論科技性失業威脅的新聞報道。
動盪與變革
大部分與「新科技傷害經濟」有關的焦慮其實都搞錯重點了。回顧近幾百年來的演變,幾乎沒有證據支持這股主流的恐懼:科技進步將創造大量永久失業的勞工。新科技確實不斷淘汰勞工,不過最終大多數人都會找到新的出路。人們一次又一次擔心「這次不一樣」,擔心最先進的科技將一舉淘汰勞動大軍的情勢已經迫在眉睫,但事實上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龐大的失業潮並未發生。
可以理解的是,對未來有所期待是大家還能保持樂觀的原因。如果說,以前那些擔憂未來的人都是庸人自擾,那麼我們也可以肯定的說,現在擔憂的人是多慮了嗎?
正如我們所見,問題沒那麼簡單。以前擔憂「這次不一樣」只是白忙一場,現在這種擔憂卻有可能是對的。更進一步來說,就算只是歷史重演,我們仍應當心,別被過度樂觀解讀過去的論述沖昏頭。沒錯,被新科技淘汰的勞工確實會試圖另謀新職,但事情絕對不會以溫和或良性的方式發生。再以教科書認定為代表科技進步關鍵時刻的工業革命為例,儘管當時充斥着盧德分子的恐懼,英國的失業率依舊維持在相對低點。但是,同時間整體產業大舉衰敗,許多原本可以賺錢的編織、蠟燭等手工藝品,全都成了無利可圖的消遣玩物。社區被掏空,整座城市急遽陷入衰退,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的實質薪資水準也不再讓民眾滿意,1760年至1820年僅成長4%,同期間食物更貴、菜色更糟、嬰兒死亡率惡化,預期壽命也下降。甚至人們還變矮了:一位歷史學家提到,在前述的負面發展下,人們的平均身高降至「有史以來最低水準」。
如今,盧德分子經常被視為對科技一竅不通的愚蠢人士,但有證據顯示,他們的滿腹牢騷其實合情合理。事實上,科技變革引爆的劇變與困境最終促成福利國家(Welfare state)的出現,或許這是20世紀最激進的發明產物。被科技淘汰的勞工最終找到新的出路,這其實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美國經濟學家泰勒·科文(Tyler Cowen)曾說:「或許未來和過去沒什麼兩樣。」這正是為何我們不應該對工作的未來感到樂觀。
當我們思考所有可能的未來情境時,請記住這些十分管用的資訊。今日,我們花許多時間試圖算出未來將會有多少「職缺」。在悲觀主義者想像的世界中,有一大批人發現自己無所事事到處閒晃,沒有任何產能,因為工作全部交給「機器人」代勞了;對此,樂觀主義者則指出,當今許多國家或地區的失業率都創下歷史新低點,並強調害怕未來沒有工作可做實在是無稽之談。但是就這個議題而言,雙方都採取一種非常狹隘的方式思考工作的未來,好像唯一的重點就僅止於我們是否受雇而已。以史為鑑,這種單從「職缺」出發的思考角度無法掌握全貌。科技變革可能造成的衝擊不只是職缺的數量,更涉及工作的本質。一份工作該值多少錢?有多安全?工作日或工作週期有多長?工作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任務:是很充實、會讓人一早就想立刻跳下床開始進行的活動,還是一種會讓人想要逃避的事情?單單只關注職缺數量的問題,不只像是古諺所說的見樹不見林,更是無視樹林裏形形色色的樹種。
現在,我要回頭繼續討論「職缺」的問題。不過我們必須記住,科技進步對整個工作世界的影響不只是職缺的數量,還會對各個層面都造成衝擊。書內會仔細檢視這部分。
新書介紹
書名:《不工作的世界》
作者:丹尼爾·薩斯金(Daniel Susskind)
出版商: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