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物,至於冠以英烈名銜的資格,在權力轉移的過渡期間,大抵離不開「馬上得天下」的功勳,或者精忠報國、氣壯山河的勇烈。到社會復歸常態之日,則「杯酒釋兵權」,以禮樂刑賞治天下……那些浪花淘盡的英雄都屬於歷史,只有立場相同者獲得標榜,在相關的節日裏承受莊嚴的祭獻。至於異見者,一概敬而遠之,以策萬全。
英雄烈士的壯志雄風在革故鼎新之際,有一呼百應、前仆後繼的感召作用。掌握話語權者往往突顯其人可歌可泣的言行,淡化備受爭議的小節,務求增強對群眾的感染力。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註1)可算是當年「革命文宣」的表表者。
本文的上篇──〈林覺民《與妻訣別書》的人文思考〉(註2)以一個世紀的心理距離檢視一位烈士生逢亂世的愛情觀,希望以常態生活的思考將神聖人物的形象回歸現實,作為我輩面對社會、規劃人生的參考。本篇將以逆向思維,將觀察點轉移到林覺民的妻子陳意映身上,透過〈訣別書〉及相關的資料,推想她的處境和感受,照應林覺民的故事,開拓歷史的想像空間。
傾訴無門的委屈
「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第五段)
一句「死無餘憾」在後文中或可找到豁達的理由,但陳意映看在心裏,是多麼沉重的打擊。那一年他們的長子才五歲,且陳意映正懷孕,無論身心狀態都承受不了這份叮嚀。國事不成尚有同志在,可是丈夫殉國,誰可依靠?之後那句「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真是談何容易;叮嚀過後,「汝其善撫之」的語氣是吩咐甚至是命令;「使之肖我」、「教其以父志為志」是典型的權威意識;那句重複的「幸甚!」究竟何幸之有?
「吾家日後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吾靈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第五段)
對未亡人說這種安貧樂道的教誨總覺得格格不入。想像中,婦道人家失去了丈夫,獨力撫養子女,還要不時逃避官兵的追捕,那句「清靜過日而已」算是體貼愛妻的心底話嗎?至於民間信仰,陰魂可以承受陽間的祭奠,但死者不瞑目而依傍生者,徒令生者引以為憾,憔悴不安。何況子女尚幼,陰魂不息,如何節哀順變,撫養他們健康成長?
「吾平生未嘗以吾所志語汝,是吾不是處;然語之又恐汝日日為吾擔憂。吾犧牲百死而不辭,而使汝擔憂,的的非吾所思。」(第六段)
夫婦之間隔膜重重,男的只是一廂情願地為對方設想,每日的擔憂與霎時的喪偶,就夫妻恩愛而言,真的難分軒輊嗎?如果可作主宰,陳意映會如何抉擇?她的抉擇在林覺民心裏重要嗎?
「家中諸母皆通文,有不解處,望請其指教,當盡吾意為幸。」(第八段)
這幾句話暗藏善待諸母的提點,林覺民愛妻之餘不忘盡孝。滿屋都是可以「指教」她的長輩,複雜的婆媳關係教陳意映如何撐下去?林覺民殉國後,林家安排覺民兄長的女兒過繼陳意映以照顧她,這本是一番好意,可是對陳意映而言,可能構成另一種壓力,甚至增加孤獨的感覺。
封建文化的犧牲者
人的生命有限,識見和價值觀的自覺當然不在話下。在這方面,革命者實在與常人無異。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是傳統男女之愛的完美符號,也是林覺民所以犧牲至愛、成全大愛的理由。有所眷戀、有所歸屬──「男有分,女有歸」,儘管《禮運‧大同篇》(注3)有懷抱天下、關顧周全的願景,女子的婚姻角色仍是個歸屬者。因為時代與族群生態的侷限,這只是文明演化的中途站。清末的知識分子面對水深火熱的國族危機,以締造政治新局面為首要之務,文化倫理的症候仍未受關注。於是,「眷屬」的具體關係和理想狀態仍然困鎖在倫理綱常的桎梏裏。
林覺民對普天之下的同胞有遠距離的想像力和同理心,可惜他的終極關懷始終受到時代風氣的影響,只在乎清政府的腐敗無能而捨其至愛,投身革命,為國捐軀。他敏感政治民生問題,卻無視社會倫理癥結。在三綱五常(註4)的封建文化裏,他要顛覆「君為臣綱」的規範,但對「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則習以為常,依然故我。試問天下間如陳意映一樣委屈的婦女又何止千百萬?今日事過境遷,我們當然不能以受惠者的後輩身分苛責前人,但顧此失彼,傳統的積習乃至人生的種種不幸都壓在弱勢者的心頭──以陳意映為例,她鬱鬱而終,那是一個時代、整個族群的創傷,也是革命者要沉着面對的遺憾。
註釋:
註1:〈與妻訣別書〉
註3:《禮運‧大同篇》
註4:三綱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