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兩種迥異筆法──浪漫與淒迷的月夜

金庸小說的文字深得讀者喜愛,不少人譽之為當代運用文字最優秀的作家。金庸駕馭文字的能力出眾,用詞典雅深淳,錘煉精妙,文筆之感動人心,實歸功於金庸的文言素養,才處處顯出文采斐然。

金庸小說精彩,無論橋段和人物的設計、寫作的技巧、都有突破性的成就。但其實最出色的,是金庸駕馭文字的功力。金庸筆下若沒有出色的文字,小說的可讀性一定大打折扣。

五四產生兩種白話文

金庸小說的文字有什麼特色呢?且看一些專家學者的意見。

劉再復說「五四之後形成的白話文,是只有白話而沒有中國文言寫作中獨有的文采。」他並對五四的白話文有更深入的描述。【註】

五四文學革命所造成的並不是普遍意義的白話文,而是新體的白話文。它與當時的啟蒙思潮有密切的關係。大量意譯或音譯新詞,歐化的語句表達,新思潮的價值觀,構成這種新體白話文明顯的特徴,都稱為白話文。

而文壇上存在的是兩種不同的白話文、本土文學傳統所造就的是道地的白話文;新文學傳統造就的是歐化的白話文。

北京大學嚴家炎教授的看法:

如果平心靜氣看二十世紀初文學的變革,就會看到由於社會變化和外來文學影響,中國文學正逐步分裂為兩種不同的文學流派:一種是佔據舞台中心位置的「五四」文學革命催生的「新文學」;一種是保留中國文學傳統形式但富有新質的本土文學。

「新文學」以啓蒙意識、外來文學的形式、歐化的白話文為其核心因素。…… 另一種文學、即植根於古代文學悠長傳統的那部分文學也在發生緩慢的蛻變。…… 而金庸則是直接承繼本土文字的傳統、並且在新的環境下集其大成、將它發揚光大。

學者對金庸文字的評價

嚴家炎教授同時表示對金庸小說文字的看法:

在小說語言上,金庸吸取新文學的某些長處,卻又力避不少新文學作品語言的「惡性歐化」之弊。他扎根於本土傳統文學中、較多承繼了宋元以來的白話文乃至淺近文言的特點。

兩位學者所言,才使人想到原來「五四」之後,文學作品的文字運用分成兩路,是接受西化的「新文學」和改進的「本土白話」兩條路線。前者受西方影響甚深,愛用歐化句語。今天看來,行文切忌歐化句語,有些人似乎走了彎路。新文學路線帶出來的白話文(語體文),除了生硬歐化之外,一般都缺乏文采。

內地作家思兼在他的文章中說金庸小說吸引,文字漂亮是重要原因。他說:

金庸的文筆,富有感染力的磁力,溫潤典雅之中而又有行雲流水之趣,乾淨俐落而練達柔順,幾達珠圓玉潤之境,令讀者愛不忍釋。

「愛不忍釋」,說出了金庸小說最吸引讀者之處。因為只有愛不忍釋,才使人讀得如癡如醉。其實情節無論如何精彩,第一次最有吸引力。看第二次以後便大打折扣。金庸小說能吸引讀者再三再四重讀,實在由於文字魅力之故。

當代文字最優秀作家

金庸小說的文字深得讀者喜愛,不少人譽之為當代運用文字最優秀的作家。金庸駕馭文字的能力出眾,用詞典雅深淳,錘煉精妙,文筆之感動人心,實歸功於金庸的文言素養,才處處顯出文采斐然。金著中不乏優美文筆,即使同一種情景,竟然可以寫出絕不相同的況味,先看金著下列描述:

丁璫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盪了出去。石破天想問:「到你家裏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帶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璫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團團漣漪,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璫和石破天的頭髮,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的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洞,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璫拾起船纜抛出,纜上繩團便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樁,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這段選自《俠客行》第六回,少年石破天突然被青蔥少女丁璫和她的爺爺武林高手丁不三邀請回家作新姑爺,喜事重重。斯時月夜泛舟,在江南水鄉之中、月明風清之夜。髫鬟少女之旁,笑語盈盈之前,泛舟江南水鄉。身在詩情畫意中,何啻神仙境界。讀者亦隨之感到明月灑照,披襟當風,寫意人生。

月下淒迷 憂患恆古常存

在另一作品中,也是月下泛舟。情致卻完全不同,竟是淒迷萬狀。

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着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常存,人生憂患,亦復如是,永無斷絕。

突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匆匆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着小曲。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秘道之中,出口被成崑堵死,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癡癡的瞧着自己。

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翻覆覆唱着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着水聲風聲,消沒無蹤。

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不知吹向何處。張無忌只覺掌裏趙敏的纖指寒冷如冰,微微顫動。

這次同樣寫月夜下泛舟,卻是前路茫茫、無所依傍,淒迷萬狀的境界。內文取自《倚天屠龍記》第29回。張無忌在書中靜夜孤舟,雖有人為伴,卻興起生死無常、光陰過客、浮生若夢之歎。金庸的文字帶出瀟灑空靈的意境,滄浪感慨。同樣觸動讀者心靈,神思於冥寂時空。這兩段文字深刻有力,比諸近代許多純文藝作品,尤勝多籌。金庸那深厚的古文造諧,遣詞造句雅潔高華的功力,堪稱當代第一高手。

註1:見《金庸小說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論文集》之序。香港明河社2000年。

原刊於《金庸小說與文學》,2020暮春穀雨修繕刊出。

楊興安